当夜堂主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着,竹叶走进去之后,门被关了起来。两个人的剪影贴的很近,没有一个人直到他们在计划什么。
半夜的时候竹叶离开,堂主走到院子里,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的竹林。心里澎湃不定,人魔之间难道必须要一战?到时候又要再现当年的场景,鲜血遍地,荒野万里。
曾经他也觉得乱世之中必须以恶制恶,以毒攻毒。他的手上也沾染过不少鲜血,斩杀的妖魔,死在眼前的师兄弟的,斗争一直都在他没有想过这天下可以不通过屠杀而变得和平。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两种不同的物种没办法共存。
回忆退到了当年,那时的他一袭青衣,背上背着祖传的虬木剑。他是一方称颂的除魔大师,那一夜他赶路策马狂奔,正是寒秋。天公不作美,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马蹄踏破了树林中的寂静,雨水落在层叠的树叶上沙沙作响。
出于几经生死的警觉,黑暗的森林中藏着冷意和诡异。他擒住缰绳,马一声嘶鸣之后,不耐烦地在原地打转。雨越下越大,将他浑身淋透,寒气从皮肤中渗透,就连心脏也被诡异的不安控制了。
他扔出了虬木剑,大喝一声“破”,绚烂的红光闪过。黑暗的树林发生了扭曲,视野中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雨水冲刷大片的尸首,鲜红的血凝在一起汇成了溪流,从马蹄下缓慢流淌。
利落的翻下身子,他扶起被洞穿胸膛的尸首一一擦看。血肉翻出的景象令他恶心,哪怕他杀过无数的妖魔,也不曾见过如此嫣红破碎的景象。
雨水静静地落下,世界一片寂静,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切像是地狱深处的噩梦。等他抬头的时候,手一抖将虬木剑紧紧握住,警惕地盯着眼前出现的小女孩。
黑发被雨水淋湿,披散在脸前,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蚀骨的恨意从她身上传来。如此幼小的女孩就算是妖物也不值得畏惧。他提着剑缓缓走近,布鞋踩在冰冷的水汪里,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虽说准备将剑刺进女孩的胸膛里。
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碎,浑身都是血污,她像是唯一从地狱里爬出的幸存者。当时,他已经发觉不对,这孩子身上深沉的恨意不像人类,足以毁灭一切。
当她昏倒的那一刻,冰冷清明的眸子望向他,小声地乞求“救我,救我……”他提着虬木剑上前,将泛红的剑尖抵在她瘦弱的脖子上,迟疑了许久依旧没有落下。
等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小小的身子被一个人抱住。那个人是捉妖师,身上带着杀意怀抱却是无比的温暖。就是因为这样的温暖,小女孩眼中闪烁的寒光淡了下去。
人类都该死。她永远记着那个夜晚,同样大雨不停。他们所有的人围着自己的母亲,用长矛不停地戳下,直到母亲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母亲眼睛血红,对着自己嘶吼“红姝快跑,不要给人类捉到……”一声声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在耳边机械地响起,她躲在树丛后面,手指嵌入自己的手心里,眼睁睁看着母亲成了一团恶心的尸首。
她们有什么错?只因为是妖,她们不曾杀人,为什么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红姝记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气味,在同样的雨夜中,她肆无忌惮地复仇,捏碎了他们的心脏。
她费尽了自己所有的妖力,本该死去,死在冰冷的雨夜中。可是她却被自己仇恨的人类救了,他的手上甚至还粘着同族的鲜血。
看怀里的红姝醒来,他表情淡淡,“我知道你是妖,告诉我之前林中的人是谁杀的?”她稚嫩的小脸上一片平静还带着倔强,残忍的倔强。
“都是我杀的。”
马还在急行,他心中仅存的善意瞬时间消失殆尽。双手在颤抖,自己居然救了一个杀人如麻,残忍至极的女妖魔。
可是怀中的人还是这么的小,冰冷的身子缩成一团,眸子清冷,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残忍。
许多年后,他初见轿子里走下的黑衣少年时,似曾相识。曾经也有一只小刺猬般的女孩蜷缩在自己的怀里,无比贪恋他的温暖,而他做了些什么?
这是他的噩梦。他做了堂主再也没有接受过除妖的任务。他害怕鲜血,他再也没有勇气对上妖物垂死前憎恨冰冷的眼神,在午夜梦中,他总会梦见相似的眼神,残忍带着笑容,清澈无比像是一面镜子能看清自己是多么的狰狞残暴。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原谅过自己,曾经乞求他救命的小妖是不是也不肯原谅他?
他松开了颤抖的手,如果不是在克制,他早已捏死了怀里的小妖物。手腕飞快地一推,瘦弱的小身体从马上掉了下去,滚了好远才停下。
愤怒和被欺骗的感觉侵蚀了他的思维,他拔出虬木剑冷冷地指着红姝。甚至没有发现她已经摔断了腿,再也爬不起来。
她轻轻地笑着,长长的睫毛闪动像是两只折翼的蝴蝶。
“你想杀我?”
冰冷绯红的虬木剑抵在她的脖子上,他用行动做了回答。
红姝低下脸,眼角落下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瘦弱的身子在颤抖,“你要杀我,为什么又肯救我?因为我杀了人所以你要杀我,可是他们也杀了我的母亲,我们没有杀过人。可是他们却杀了我的母亲……”
他诧异地望着眼前跪坐在地上,满脸是泪水的小妖物。他遇见过很多妖物,他们或是妖冶诡魅,或是狰狞残忍。他从没见过妖会哭,会如此瘦弱可怜,像是一只病弱被遗弃的小狗。但是她眸子里的光芒永远都是倔强而冰冷的,似乎不乞求任何人的可怜。
她抬起脸,清亮的眼睛像是雨后的天空,没有一点杂质。她喉咙里还藏着哽咽,语气却绝望而平静,像是在叙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杀了我吧,为你的人类同伴报仇。”
手指在颤抖,虬木剑也在颤抖。第一次无法下手,两只晶亮的眸子像是两团跳动的火焰在他的心里燃烧着。
虬木剑顶在她的脖子上,喷涌出的正气已经开始灼烧她的皮肤。白嫩的脖子上,焦红一片,她像是不觉得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倔强不肯躲闪。
“捉妖师你下不了手吗?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哀嚎的,我的手洞穿了他的心脏,将他们扔在地上,看他们在剧痛中死去……”
“够了!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青衣的他面色苍白却没有表情,与之相反的是内心的挣扎。出于私心他不想杀了这个小妖物,出于大道大义,她必须得死。
手指不停颤抖,几次差点连虬木剑也握不住。在她清凉的眼神中,他一剑挥下,温热的血迹喷了他满脸。瘦弱盘坐的身子缓缓倒下,嘴角的笑意残忍而快乐。
后来他选择了退隐,将虬木剑送给了女儿,一个人守着明镜堂,不让妖魔来犯,也绝不动手杀妖。
堂主望着如水的月色,听着竹林摇曳的声音,嗓子泛起一阵腐蚀般的酸苦。现在想来,自己伤害了她,小小蜷缩着的身体是贪恋温暖的,假如自己度化她将她带入明镜堂,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谁也回不到当初。同门师兄弟的竹叶与自己不一样,他父母被妖物所杀,他的心中只有仇恨。他要先下手铲除妖物,甚至利用长安。
长安何其无辜,就像当年的小妖物一样,可是自己什么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