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一阵锥疼,流云连潜近的目的都复忘了。怔仲了片刻后,才记起自己行险靠近,是为了趁舱中情形诡异,好先下手为强,制住这胡人公主再说。当下指诀一拈,正准备相机出手,笛声却蓦地中止,金光咦了一声,笑道:“有趣,璞玉未雕,倒是上究天道的好材料。”跟着起身,向前一步踏出。
流云吓了一跳,正要后退,金光衣袖一振,意极洒脱地将玉笛掷出,正是霍伽公主的所在,左手就势下落,在空中微微一顿,负到身后,更是颔首不止。霍伽伸手接过玉笛,满腹狐疑,与毕罕对视一眼,无不同时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上究天道,璞玉未雕,这玄心宗主,不是疯子,就是好为人师成性,一味炫耀学识,以致对敌人的资质都大加赞赏……”
只是,中原道术,原非外族所能思量。
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舱中,还有个如流云这般隐身的不速之客,就更不会知道,金光说出这几句话时,虽然目光不动,未向旁移开分毫,但那一步,却正挡在流云前方,左手落下,搭在流云腕上,生硬硬按住他的脉门,顺手扣在身后。
“金光……我知道我资质不错……但你也不用这么夸我吧……尤其是这个时间……你不知道你自己伤得极重吗……”
流云只能叫苦。
不敢动。
他自家知道自家的事,以武入道,对阵破敌是一等一的强,但单纯的道术修为,却始终进步极慢。一得必有一失,应是体质特殊所致,不论他如何勤炼,也决计无法补拙挽救了。所以,这般强用隐身术,稍一不慎,就是昨夜被发觉围堵的旧事重演。
资质不错,是不错,不错……不错个鬼!
可是——
金光的手,在不住颤抖,极乏力,几乎感受不到多少热气。但精纯浩荡的正宗玄门法力,却正被他毫不在意地,一股脑注入流云脉门,游走周身,每过一条经脉,便见他微不可觉地一点头,多上一分欣赏之意。
流云瞠目看着他的侧面,这一贯毫无表情的玄心宗主,虽未回头,却是神情和善得平生仅见。而渡来的玄门法力,游走路径,也是极合于玄心正宗的上乘心法,或者说,较之流云所知晓的宗门心法,更要高明出许多。于是一时之间,流云几乎忘了情形的诡异,一边全力记忆,一边默运道力,配合起金光的真元来。
“金光宗主!”
霍伽的声音,这时突然响起,如此的僵持,这胡人公主,终于按捺不住了。金光目光一侧,渡出的法力稍稍一停,微笑道:“姑娘,是否对本座方才所说音律,仍有不解之处?其实你主要的问题,是出在那魔音源于上古,六道众生之中,怕只有魔甸修罗一属才堪穷究……”突然眉头一皱,左手松开,缩回袖内,退后跌坐回琴边的凳上。
“其实本座今日,这般详细授你奥要,也未必是妥当之举。你毕竟年轻,心地污染亦少,一味推敲此术,强行追究,只怕……只怕……”
声音越来越低,大口鲜血,从他口中不住喷出。流云大吃一惊,从心法的沉浸中回过神来,又气又急之下,几乎伸手给了自己一掌。再顾不得被看穿行藏,流云猛地抢上,运掌按在金光后心处,掌才按实,心中已顿时为之一沉!
这个人,伤势一直未愈,自南郭镇突然归来,到船行月余,雷厉风行地整肃宗门,一直在处处殚耗心神。虽然局面使然,步步危机,一切都不得不为之,但对将养旧疾,终是有害无益之举。
但流云也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在这本是温柔乡的画舫上,这个人的伤势,竟会恶化到这样的地步。
法力向心脉试去,小心绕过一处所在。那里,是玄心灵镜藏于绛宫之处,也是……突然另一个念头,不可扼制地浮起,一瞬之间,流云周身如被电噬,险些连隐身符都失手摔在了地上。
只因二十年前,燕红叶走火入魔,黑发转白,个性全然大变的情形,再一次泛现于他的眼前,而那段日子,明知白发红叶因了这走火入魔,必将衰老致死而来的无力,也再度变得如可触及。
不同于刚才。
刚才只是模糊的念头。
而现在,他的法力,正触中了那处所在,绛宫最近心脉,又是修真者藏养元气之所,更是……金光数十年逆修顺炼玄心奥妙诀,所至病源的必然位置。师娘……师娘的禁制也在此处,难道……
耳边传来对答声,舱外,更有阵阵脚步响起,显是霍伽已下了决心,不再理会眼前的种种不解,要以雷霆一击,一举擒下人完成计划再说。流云紧撰住隐身符,心知眼下凶险万心,再不敢分神细想。他暗自提气,正要多渡真元过去救治,目光到处,却见金光眉头锁起,神色之间,竟已与方才全不相同!
流云未及反应,却是蓦觉周身大震,已渡去的几股真元,突然全无预兆地一股脑反震了回来。他猝不及防下,连退数步,几乎当场摔倒,幸好霍伽正提气传音,布署属下准备出手擒敌,倒没注意到帘屏自动,明显有异于正常。但金光已勉强抬起头,平和目光,全成肃杀严峭之意,喝道:“胡闹,本座如何在……”
喝声倏停!
身子微晃,他急伸手,往一旁琴案扶去,终是势已不及,连人带椅,仰摔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金光!”
流云失声要叫,但被震开时内息倒逆,身子酸软,一时竟连动上一动都自费力,又如何能张口出声?他又急又怒,连接调息数次,却越急越是无法动弹。便在这时,正要出手的霍伽公主,却是面上变色,径自抢了过去。流云猛催内息不果,更是心乱如麻:“回纥人不怀好意,刚才是以为金光这混账在故弄玄虚,才死活隐忍待机的。现在倒好,他这般一昏迷,等于平白将性命交给了对方……”
但霍伽上前,并不出手毙敌,几道碧火拍出,化作火链禁制住敌人,随即俯身把脉,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竟隐约有了几分不安与焦虑,脆声吩咐道:“的确是晕过去了,而且伤势极为沉重。毕罕叔叔,我要先护住他的心脉,免得有所意外。要擒下他是不假,却也万不能当真出事……”
流云看在眼里,心下稍定,突然又复大奇:“这女孩子,刚才一心制敌,何以突然又说万不能出事?难道因为金光教她吹笛,又风度清贵,她心软起来有所不忍了?”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默自调息。幸好他被震开岔乱真元前,隐身符在拳中握得极紧,倒不至有掉落暴露行迹之虞。
“现在是决计救不走人了,可他的伤势,如何就会恶化至此?难道,难道真与师娘禁制有关,玄心奥妙诀法力未曾化尽,以致与当年的红叶一样,变成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金光?若果真如此,莫真如此……”
他胡思乱想中,霍伽却片刻不停,道道淡淡火光,自指间成形,再向外拍出,并不如法力般渡入人体,却只悬浮于上,有如中原的火艾针炙之术。流云知道,这回纥公主,确在全力施救,更是放下心来。
这般缓了一缓,才突然想到,早在他和夜名闯祸之前,便听到了这干胡人说话的。这种种举措,都只为了寻得助力,夺回一件关系到合族存亡的要紧物件。既然如此,自不会无故动了杀机。
但金光本身,如非有了重大变故,又岂会这般轻易地自投罗网?
师娘,师娘。
您对流云的好意,流云百死莫报。可是,若当真因此累人致死,流云,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真气默运,手足酸软渐淡,流云慢慢挣出一步,在船板上踏实,掌上法力提起,却一时无法决定,是行险抢了人突围,还是再忍耐片刻,找出万全之策善后。看一眼金光,仍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又复移开了视线。
“一时不至有大碍了。但是毕罕叔叔,玄心正宗的宗主,施道术强登画舫,此事最合宜于猎奇,只怕不消一会就要传遍城中。我们须立刻驭舟上岸,去那个所在暂且回避一时……”
流云一震,已提起的法力,当即慢慢散去,只尽量持住隐身符,力求不被感应发现,只认真的,全神贯注地听着这胡人公主,一字字详细叮嘱着下属——
“在与此人谈妥条件,为我等所用之前,我们万不能被玄心正宗查出身份。所以那两个汉人,你也着人转移过来吧,免得分散人手。记得万不可被左哈利发觉,他的莽撞,我绝不想再见到第二次了!”
湖波卷拍,浆声渐起,舫身一阵摇晃,已向湖心深处,缓缓扬帆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