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行在水上,微有星光,越发显得湖面宽广,景物模糊。好在方向没有认错,这般小半时辰下来,已依稀能看到岸边的灯火了。
直到此时,舟上数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前,方冲出甬道,流云着眼处,便是四处的火光,结实吓了他一跳。夜名见了二人情形,大喜后顿时大惊,一时也乱了分寸。却有一名年轻男子从岸边疾奔过来,一手持剑,一手持了火矩,向这边拼命示意,放声大叫:“夜名恩兄,这边,快自这边离开!”一边叫,一边运剑反斫,拦住了几名汉人的追击。
汉人中有人不住叫骂:“混小子放火烧岛,所有船只全被毁了,敢与我们巨龙帮作对,当真岂有此理!”那年轻男子手下不停,却嘿了一声,冷嘲道:“既给胡人做了狗,殃及鱼池时,就休要叫苦连天!”
他出剑移步,都极是迅捷,看得出虽非道术中人,武功底子却十分之扎实。但被夜名摔出的回纥高手,有一人正跌在他来路之上,见状出手便是一记碧火,这年轻男子如何拦得住?他衣袍下摆顿时燃着,却是一声不吭,翻手将火矩作暗器砸出,同时剑势回旋,将袍角割落在地,再贴地一个翻滚,舍了汉人直扑向那回纥人,抱了对方双腿一个侧摔,干凈利落之极,竟是极正宗的关外摔跤手法。
金光勉强抬头,面有异色,低咳问道:“这人是谁?”不等夜名回答,又道,“先会合一处,再设法离岛。”
流云吃亏在道术稍逊,此时有夜名为佐,加上那年轻男子纵火之举,大出岛上胡人意外,稍一冲杀,毫不费力便会合到了一处。年轻男子剑柄下撞,将摔倒的回纥人撞晕过去,跳起身,也不多问,只道:“跟我来!”却不奔向离湖最近的岸边,转身折向另一侧的远岸。
流云奇道:“那边?”还要再说,金光已低声道:“无妨,跟上。”夜名手上拈诀,将几名追兵震开,叫道:“是那边,这位许俊军爷很有法子的!”一拉流云,护了金光飞步追过去。那年轻男子在几只熊熊起火的渔舟边止住脚步,大声道:“夜名恩兄,快点!”一震长剑,反身与追来的汉人战在一处,免得夜名等与回纥高手拼斗法术的同时,还要应对这些巨龙帮中人的夹击。
一名回纥高手被夜名一记无相印击得远远退开,一口血喷出,却以中原汉话大声开口喝道:“我们公主已赶过来了!金光宗主,船只已毁,大家全离岛不得,你让你的人全部停手,公主说了,可以不伤你们的性命!”
另十几名追兵大声呼喝,全力抢攻,年轻男子向夜名一颔首,率先不作强抗,一步步向起火渔舟退去。夜名也向流云连施眼色,流云一奇之下,正要开口去问,突然肩上一紧,金光手上加力,示意他也往渔舟边退去。
到得湖边,那年轻男子大笑一声,嗖嗖嗖数剑,将正与己缠斗的对手迫开,返身向后,运剑在几只火船上各砍一记,但听得格嚓嚓一阵乱响,几只渔船顿时四散裂开,火焰全消。夜名一直紧跟流云,见了这男子动作,当即把了流云手臂,急声叫道:“向这边!”猛一提气,拉了他腾身跃起。
呯呯闷响不绝,地面突如放爆仗般炸裂开来,沙尘飞扬不止,正要追击的回纥人连同巨龙帮众一起,不是闹了个灰头土面,便是被巨震炸翻在地。流云大奇叫道:“是雷符!夜名你预先设伏了?”身向下落,只觉足下一阵摇晃,竟是落在一艘犹在“起火”的小舟之上。只是那火光毫不炙人,分明只是道门中最常见的幻术而已。
年轻男子已先一步登船,正弃剑持桨等候。见三人上来,当即奋力划动。尘沙飞扬中,夕日昏昏,轻舟破水,转瞬去得无影无踪。
桨声不绝,水声悠然,夜色更浓。
霍伽那一剑,直穿金光右胸,血淤于内,登舟后虽已上药包裹,终究平躺不得。流云与那年轻男子合力操桨,夜名扶了大叔半倚半坐,听着他一声声的艰难低喘,心中极是难过,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还是金光半合着目,低问出声:“……是诸葛流云的主意对不对?他要助你救人,所以异想开天,邀你同行,去回纥人宿处入手查探?”
“流云?是,啊,不是……但那个公主的一些话,大叔,对您可能有点用。可您的伤……不如这样,等见到青龙大叔他们,我……我再把经过详说一遍如何?”
夜名的回答,不出意料地艾艾期期,自是担心实话实说,激他动怒,牵动伤势,连带连累流云。他便不再问,就着夜名的扶持,挣起身,坐得更端正了些,移过目光,向舟头的年轻男子看去。
夜名轻啊一声,想到突围时匆忙,登舟后急着为大叔治伤,联系青龙等人,竟至今未说明这男子的来历,当下不等金光开口,抢道:“他是许俊,大叔,你还记得吗?上次本地知府大人说的韦先生之事……对,就是他闯入陆家庄,自回纥人手里救回韦夫人的。”
年轻男子听提到自己名字,手上操桨不停,略低首施了一礼,说道:“西域都护使治下,左游击参将许俊,见过金光国师,诸葛国师。”
流云蹇在舟头,除了此前不久,用传心术联系上青龙外,便是用心操桨,一声不吭。此时突然打了个哈哈,极夸张地大声道:“许俊?哈,原来你便是许俊。韦先生我识得,思念了夫人几十年,想不到真有破镜重圆的一天。你救人的经过,襄樊城里早传得遍了,有勇有谋倒在其次,这份侠心义胆,我诸葛流云第一个佩服!我说,夜名,你不是……咳咳,那个,被那个蛮族公主给留下了吗,怎么会和许参将遇到了一处?还有……对了,我说夜名,方才岸上的好戏,是你的主意,还是这位许参将的法子?”
“啊?”
“你方才救人,先四处纵火以乱敌心,再将完好的小舟,用幻术伪装成起火,又偷偷将雷符埋在岸边断后。不是我小瞧你,这般举重若轻,思虑周详,换了我也决计做不到,更别说你一个厨子出身的外行。左右无事,你将这些先说了吧,望山跑死马,望岸也差不多。别看灯火宛如可见,真到靠上岸,起码还得一两柱香功夫……”
“这……其实也没什么,许参将救人的事,你们都知道的。当时他因有小倩姑娘相助,才得以从回纥人手里脱身。可他胆子实在太大,昨夜见陆家庄又起变故,竟独自一人,偷出居处摸进庄里查看去了。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该说不好……一照面,没见到吃人的妖魔,倒遇上了原先岸边狠打过一架的左哈利下属。”
“知道了,所以,他也成了那个蛮不讲理的胡人公主的阶下囚?”
“是不是霍伽公主囚禁的,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总之那一夜,我被那帮胡人擒下后,他们说玄心正宗和小倩都在陆家庄,不易留在宿处看管,便封了我的法力,移到另一处所在。嗯,那个地方,和岛上的汉人是一伙的,叫什么巨龙帮……对,就是巨龙帮。听他们相互的交谈,应是专门贩卖私盐之类,与铁勒部有着生意上的往来,加上不知道回纥人是在和大叔的玄心正宗作对,所以,便很顺从地听了这些胡人的命令。”
流云问,夜名答,行云流水,全无间暇,没给金光一点插口的余地。金光便也不开口,静静听着。有些事,碍于许俊的在场,他不便发问,这二人,又何苦拼命想着岔开话题!只不过,暗一摇头,这原因,他岂会猜不出来?
不论夜名还是流云,这般不住口的说话,用意……只会是一个吧!
可是,不过是区区一剑,不过是心脉旧创的复发,难不成,便显得如此狼狈,连这二人都被骇到了吗?
低哼了一声,他竭力端正坐着,不欲全仗外力的扶持。但才微一用力,夜名已吓了一跳,手上一紧,失声一句:“大叔!”声音里竟带了隐约的哽咽。他微愣了一下,心中一软,便不再动,仍任由夜名扶着,淡淡说道:“我没事。那么,后来你二人怎么脱的身?”
夜名还未答,流云已抢着道:“是啊,夜名你怎么逃出来的?这个是紧要关头,你莫要卖这个关子。卖关子是说书先生的恶习,我以前听他们说故事时,总在要紧的地方停下来……啊!不是不是,不是说书!那个……”
金光身子微微一僵,便是扶着他的夜名,也未能觉察出来,但一阵呛咳,终是再忍不住,伴了淤血冲口而出。夜名大吃一惊,还未及动作,已被他抬手阻住,只缓缓道:“后面的事,说下去!”
说下去……
两个年轻人的声音,便再一问一答地在船上响起,只是流云的话声,突然便似打了结般,变得有些断续迟疑,连带得夜名,也多上了许多的不安犹豫。
其实已没多少可说的了。
夜名的法力,来源于丹丘生的毕生修为,这一点,霍伽等人如何能猜得到,饶是加倍小心,下了不少禁锢,但夜名情急之下,原本未能化为己用的法力,竟一时被全激发了出来。等被关入巨龙帮囚室,所受禁制,已被他冲破得七七八八了。
在囚室里遇到的许俊。
而许俊,是当朝武举,年纪虽轻,却在边关真刀实枪地当阵拼杀过,阵法谋略,远非巨龙帮这样的江湖草莽可比。于是与夜名定议,用了个最简单的诈病法,便逛得看守入内,当即被两人击晕,反锁在囚室之中了。而潜出离开时,更听到了回纥人与巨龙帮的密议,要佯作押运汉人囚犯,去诱一个会隐身的敌人中伏。
会隐身的敌人。
除了流云还会是何人?
但二人查出设伏何处,匆匆赶去时,流云早已入了地下密道。二人更从岛上胡人的只言词组里,得知连当代玄心宗主,都重伤做了阶下之囚。当即许俊自告奋勇,要力助夜名救人,在岛上纵火设计,先大造混乱,再趁乱见机行事。好在他们这一场乱造得恰好,才隐好舟只,燃起火头,便听了密道里的拼杀之声,正是流云负着金光,一路杀上地面来了。
一边的许俊也侧过头,听着流云与夜名滔滔不绝的说话。
他是外人,不象夜名般关心则乱,也不象流云,因为自责与另一个重大原因,此时只盼移开话题,令金光少些气恼,免得加重伤势。
自然,他轻易就能看出,金光半合了目,端坐着似听非听之余,略带了冷哂的神色,虽说越发阴沉下去,却也几乎在同时,隐藏着一丝……连这宗主自己,都似未觉察的好笑之意。
这当朝的国师,玄心的宗主,已看出这两个年轻人的不安源于何故了吧!虽说后来,在流云提到说书时,那笑意便淡了去,转成了全无表情的漠然……
许俊不禁暗自一笑。随即摇了摇头,划动木桨之余,疑惑浮现心头,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素未谋面的玄心宗主……何以一举一动,都令自己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他正想着,又听见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便不禁向夜名那边看去,才一转头,正触上了金光睁眼投过来的目光。
金光只是随意,因夜名提到,扫了一眼,便又移开了。
但许俊,却又是一愣。
熟悉……
只觉这玄心宗主,如此伤重疲惫不堪,又是在昏沉的夜色之中,但这般一抬眼看来,虽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更带了几分审视的意思,却无由地,令自己一瞬之间,便平添了许多亲切,许多感触,直如……
是相识已久的故交一般!
“到岸了。”
流云突地开口,小船一荡,缓缓中止,已搁浅在了浅滩上。
许俊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桨身下戳,深入泥中,权当船锚稳住了舟身。只是泥沙颇涩,木桨入地,少不得要换气使力。他才深吸一口气,便被一阵烟气,呛得顿时大咳了起来——
“小心!”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昏迷之前,他眼角余光,只见到斗大玄字,正撑空而起,璀灿瑰丽,正是流云大声怒喝,竭力祭起了一记血符,将所有人护在了其中。
舟毁。
地面四下炸裂,一如他们离岛之前,给胡人设下的伏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