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玄心三将并肩而行,秋风萧瑟,振起三人大红的战袍,有如黑暗中飞扬的烈焰。
青龙再一次催动传心术,却说什么也联系不上了。松开法诀,这护法首座阴沉着面色,冷冷怒道:“只道正由湖心向北靠岸。可这座湖地处城外,北岸足有几十里范围,却如何能及时找到?竟又不肯传音过来了……流云不知轻重。可是宗主,宗主他从什么时候起,也学会了流云这般的胡闹?”
三人行在最先,众弟子在后跟着戒备,他这一番话虽极不客气,但仍尽量压低了些,免得让门人们听到。
玄武面有忧色,边行边问道:“流云传音时,有没有说清宗主伤得多重?他心脉之创,原本便缠mian日久,若当真又中了一剑,失血太多的话,只怕更加的承受不起。”青龙沉着脸答道:“不知道,应该是已脱险境,不复再有什么大碍。否则,以流云的急性子,说话时岂会那般有条有理?”
想起另一件事,他转头向朱雀道,“对了,你那弟子幻电……这个死心眼的孩子,竟是随座船行迹,一直紧跟着,一路沿陆路北上的吗?她法力已废,走陆路的话,这苦头可算吃得大了……”重重叹息,极烦躁地摇了摇头。
朱雀按剑而行,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不发。玄武知她心情,安慰道:“那孩子呢,你着雷战先安置她到分舵去了?这样也好,她虽被逐出宗门,但只留在分舵里打杂,却也不算违了宗规……”
话未说完,朱雀蓦地开口,冷声道:“让她留在分舵,是因为她一路追赶座船,又伤又病,我这曾经的师父不能见死不救。待将养好了,我自会遣她离开,自谋生计!”
“朱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知道……”
朱雀绷着面,断然打断接道,“够了玄武!我玄心正宗,向来最重法度。流云天真不解事,二十年里一味胡来倒也罢了。可你身为四将之一,如何也拿宗门法度当起儿戏来了?变得如同……如同宗主今日一般的胡闹!”
玄武余下的话顿被哽住。
四将之间,有些话,不用明说,便能了然于心。他自然知道,这一通无名之火,朱雀是因何而起的。
与青龙对视一眼,两人不禁一阵默然。其实,不要说朱雀,便是他们,三两个时辰前,刚见到那样的幻电时……
他们自己,又何尝不象朱雀一样的心疼难受呢?那个冲动刚烈的年轻女孩,毕竟是在总坛长大的,是在玄心四将眼前长大成人,被他们亲自历练教导过的得力弟子啊!
幻电回来得极是突然,正是青龙勒令所有人手,全力搜找金光下落之时。
而藏月,这个与幻电同属朱雀门下女弟子,又素与这个小师妹最为交好的二师姐,匆匆冲进了三将议事的大厅,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了飞奔过速,还是因了焦急担忧。
“师父,师伯……求你们救人!师妹来了……师妹她……她……”
幻电!
一个多月前,是朱雀亲手废了这弟子的法力,送她送上离开的小舟,给这弟子备下的,也是足够安顿下来,置办些田业,安度几年岁月的盘缠。所以,尽管心中不舍,尽管明知这弟子会伤心不甘,朱雀并没有太过后悔。
宗门,自有宗门的规矩。
宗主的用意,是要借这弟子立威,就如一路北上,处置的许多松垮的分舵门人一样。虽然极是严苛,但是,既对宗门有益,朱雀的门下,又可以自放于规矩之外?
话虽如此。
可朱雀出厅,目光到处,那一剎那,她猛地握紧了双拳,一种说不出的痛惜,翻滚在心头,有如刀剜。
幻电一向很活泼,个头不算高,瓜子脸,一笑,便是浅浅的酒窝。印象中,就算动手对敌,面凝严霜时,仍是秀丽绝伦,惹人怜惜。而刚烈脾气中,不乏善解人意,对同门,对师长,尊敬有加。
可如今,连看惯了这弟子十几年的朱雀,都险些没能认出来眼前这衣衫褴缕、一脸病容的黑瘦女孩是谁。
总坛中人,沿水路北上返回东都。
舟行水上,不疾不徐,极是写意,炼气调养之余,尚能饱览山色风光——湖南这一段水路,原本便是以山多且险、崎岖曲折而著称的。
是以,若从陆路紧跟行舟,便意味着,要步步登攀,骈手骈足,从这荒野中穿行不辍,吃尽苦头。
幻电本可以买舟跟上的。
但是她不敢,也不肯,因为水面阔宽,很容易被宗门觉察。
“所以师父,弟子只能走陆路……宗主记恨弟子,若让他知道,我被逐出宗门,却不肯离开,必定会更加怀恨,甚至会连带……连带对师父你有所成见……而且,弟子不能让他知道,弟子仍未离开!只因弟子要证明……证明他根本没把玄心正宗放在心上……”
不知是因伤病,还是因疲累,幻电已站立不稳,全靠几个熟识同门的搀扶,才勉强施礼见过师父师伯。但精神却出奇的好,大声交代了自己一路跟踪,紧随座船北上的经过。只听得朱雀眉头越皱越紧。有心斥责,却终是不忍,只得沉默着,由着玄武过去,为这弟子把脉诊病。
幻电却挣开。
倔强地抬着头,直视师伯与恩师。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弟子今日来,不是要求得……师父与各位师伯的怜悯!弟子,弟子只是要证明……那个宗主,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他对玄心正宗的声誉,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
朱雀一凛,几乎与青龙同时喝出声来:“幻电,休得胡说!”
幻电却只是笑。
“弟子没有胡说,弟子这一路追踪没有白费。今日襄樊城外……今日襄樊城外发生的事,便足以证明弟子方才的话了!”
“幻电!”
“昨夜妖魔侵害人间,百姓遇难受苦。可是今日,堂堂的当朝国师,身负除魔卫道重责的一宗之主,竟全不顾百姓危厄未解,只想着放纵自己的淫思欲壑……”
三将齐齐色变。
但没等三人喝止之声响起,一路上令幻电震惊难过,以至不顾一切、直闯陆家庄的那个消息,已自她口中疾语吐出——
“便在不久之前,我玄心正宗当代宗主,以宗主之尊亲临烟柳之地,更洋洋自得,挟道法蹑虚空,强登妓舫寻欢作乐去了!那半湖便在城外,许多嫖客亲眼目睹后,便自四处传播,视我宗门成为今日最大笑柄!师长们若是不信,便请随弟子前去打听,弟子……弟子绝不曾妄加一字的虚言!”
一片死寂。
嚓地一声脆响,发自厅前台阶上,青龙足下的水磨方砖,已无端碎了一块。
“湖在何处?”
“城外十余里……”
接到流云传讯时,三将正率着人,闷声疾赶往湖边。
幻电年轻,只知此事传开,对宗门声誉,损害着实不小。但三将亲见宗主破门冲出,岂会真当成寻欢作乐了?可是唯因如此,越发如巨石压胸,说不清是焦躁恼怒,还是不安担心。并且,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行径……
这种行径本身,也俱是过份之极了!
一直担心宗主会独断,如今的作法,却是连独断都不复能形容。
接到流云所传讯,得知了几人的确实消息后,青龙面无表情,将带出人手重新布署,准备接应宗主,防备回纥再有所动静。
再然后,照心灵符一烁,首座护法的一声叹息,便突兀地传入了玄武朱雀的心中。
“那时的局面,的确乱得可以,全是我这首座处置不力。可是,宗主岂会不知,那小派专为惹事而来?就算有所发现,事态紧急,他也不该……连个讯息也不肯留……”
玄武沉默。
朱雀沉声问道:“青龙,你想说什么?”
却无声音响起。再疾行一阵,才听得青龙另一番话传来,象是要与二人商量,更象是,只在自言自语。
“只管任意施为,不计后果,宗主这样的做法,怕是比当年的独断,更要坏上了几分罢!罢了,这一次,他已吃了苦头,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只盼他莫要象过去一样固执,遇挫之后,能多加反省。千万别真的应了幻电那孩子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