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灭绝奇门阵玄奥处,在于颠倒五行,引发天灾,复收集怨气为用,互为因果,流毒无穷。但襄樊这一处的阵法,却明显未全部完成,只将全部杀着,集中在作阵心的封印地段之中,凶险诡异非常。
玄心正宗虽对这阵法颇有研究,可若无李辛白以刀气破敌,充分发挥那柄神刃的威势,单凭流云半吊子道术,外加夜名半吊子的大天龙寺心法,最多在阵心外勉强自保而已。
但相应的,若无玄心正宗破去阵心外的机枢,阵中又传讯救援不得,李辛白以一己修为强抗天地之威,时间拖得久了,终究是必败之局。
所以流云说完,这当朝太子,便没有显出抵牾不悦之意,只笑道:“诸葛兄不以人事损天机,淳厚如赤子,这份心性修养,正是修道者力学而不能到处。金光国师,你何必以庙堂上的那些俗礼,而对他有所责备呢?更何况今日,在场的只是道术后学李辛白,而非西京东宫的辛白太子!”
突然一皱眉,他低咦了一声,伸手一指,赞道,“辛白曾听太傅们说过,玄心正宗弟子,俱是精于兵法,调配如肩使臂,果不其然。宗主你见危援手,亲临战阵,是为武勇;又暗留后着接应,慎重于全局,是为仁智;难得难得!说来惭愧,小可担心着倩安妹子,又自矜所学,一味凭强力突入阵中寻人,却全未想过,救不出人时又复如何,终是输了金光宗主你一头地也……”
流云方才说错了话,不敢接口,金光左手用力,在袖中竭力稳住右臂的颤抖,静听李辛白的说辞,只暗自苦笑了一声。
自陆家庄大乱以来,两夜一天,鹰起隼落,变故接二连三。便是金光自己,虽已脱险,但对自己何以到了游舫之上,何以成了异族的阶下之囚,至今仍是莫名其妙。
方才一路上,碍了许俊这外人在,他不便深问,只知流云和夜名,俱当他出来查事,被回纥人所乘,终是道心清明,受制之后,凭本能破了对方异术。至于如何受制,如何凭道心破除,则和他一样不知究竟了。
不知究竟。
难不成,竟是……
一层隐约的担忧,压头心中有如大石,但此时,却绝不是示弱于人的时候。虽然从失陷阵中,到误打误撞地相协破阵,也全属一时之巧,好在外人便是想破头,也断不敢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
更何况,还另有一桩紧要之事,尚未善后?便是他,也是在恼怒诸葛流云时,才蓦地想了起来。那么这一趟破阵,有意与无心,目的何在,便成了天差地别的关键所在。当下,便见他一躬身,突然接口说道:“太子殿下过誉了。其实有一件事,金光尚未禀呈,断不敢贪无意之功,而冒之为己有。”
小倩在一边和夜名说话,见李辛白说话客气异常,便隐有了几分生气的模样,听了金光的话,不等李辛白回答,当即抢道:“当然是无意之功,我们虽失陷在此,但一时不至有事。灵月教中,也自有玄妙之士,破一个区区大灭绝奇门阵,非但举手之劳,怕比你们玄心正宗更是容易轻松!”
她这话说得太过直接,饶是李辛白极为纵容,也不禁喝了声倩安加以制止。流云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反倒是金光,竟似全不在意,点头微笑道:“不错,听说灵月教圆光分坛开设在即,不少高手陆续赶来,便是没有本座这无意之功,想来十天半月后,郡主也自能从容脱险。”
“你……”
小倩大怒,偏又反驳不得,咬牙挤出个你字,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金光低咳声中,又道:“得于此地为天家效命,那是玄心正宗的意外之福。金光要禀的,却是玄心正宗本来的用意。”李辛白缓缓点头,说道:“不错,东南、西北两处,俱有法力激荡,看来贵宗门,来的人不在少数?”
他口中说话,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金光等人,突地向许俊一招手,问道,“你是边关节度使治下参将罢?何以来了这湘中之地?国师除魔卫道,凶险艰难,你怎敢以凡夫之体,好大喜功,拖累当朝国师的千金之体?”声音变得极是严厉。
许俊一直在旁恭立,闻言吓了一跳,急道:“臣万万不敢!臣归乡省亲,因与本地知府大人是同乡,所以多久了些时日,不料竟遇到妖魔害人的大变……”李辛白微微冷笑,说道:“玄心正宗行事周详,布署分源人手时,必定慎重之极,你久在军伍,看在眼中,却不知轻重,也跟来参战,若非好大喜功,岂会如此作为?”
金光眉心,不可察地为之一锁,李辛白不久前低咦出声,又说出“后着接应”等话时,他虽因伤重,察不出远处动静,但料到这太子必是发现了什么。算一算时间,虽失陷大灭绝奇门阵后,无法与青龙等人联系,可青龙一行人就是硬靠人力搜寻,这时候也该到了北岸所在了。
襄樊为东都门户,却遇大灭绝奇门阵为祸。玄心正宗在此地设有分舵,原本已属失职,何况这阵中……竟也有着与南郭镇中,一般无二的幽鬼噬人?
当日代流云上奏折请辞国师,于幽鬼重现一事,轻轻掀过,以宗门诱敌之计含混其辞。文字之上,避实就虚极是容易,但既有南郭镇前例在,玄心正宗若全无对治之举,连当朝太子都亲自见了,那么自圆其说,就是难之又难了。
请辞折子,此时尚无回音,虽然西京传回的讯息,是朝廷不欲以此对宗门大做文章,也默认了他这失踪二十年的国师重回朝班,可是庙堂之上,凶险更胜于除魔对绝。宗门虽无须处处依附朝廷,但此时千头万绪,内外交困,若当真被朝廷正面打压,问罪责罚,势必是雪上加霜。
他唯有抢先一步,说出那番话来。
无意之功的言下之义,是玄心正宗破阵救人,只是附带偶遇。真正于此岸行动,则是另有除魔大计。
但这太子,也决非易与之辈,竟是不容他说完,便径自移了话头,向许俊挟威发问。必是认定许俊官场中人,出其不意下,只会以实情回禀。
胸口一闷,一口血几乎喷了出来。金光强行咽了回去,神色间却更加冷静,默等许俊回答,好见机行事,消去任何可能授之于人的把柄。
“臣……臣不敢!臣万没想过,要邀什么功劳,更想不到……会在此处谒见到太子殿下!臣日间为妖魔所乘,是……这位夜名公子出手救了微臣,公子仁心为怀,生恐微臣独自回城,会再遇上魔物,这才带了臣与两位国师会合。臣虽识见卑下,也决计不会行那累人累己之事,谢太子殿下明鉴!”
许俊翻身跪倒,惶急之极的说话,连珠炮般地禀了出来,连亲历日间诸事的夜名流云,都有事实当真如此的错觉。夜名这时只顾担心小倩与金光的冲突,倒未深想太多,流云面上,却是突现了几分喜色。
只因他虽然行事跳脱,但毕竟做过国师,听着金光与李辛白的对话,越听越觉不对。到李辛白突然向许俊喝问时,已猛地省起眼前这局面,竟是蕴了一个极大的危机——
幽鬼……
破入阵心这一带时,连他手上,都击散过十数只的天魔幽鬼!
冷汗淋漓之下,顺着金光方才说的话,略一深思,他便已明白。如果被李辛白坐实了玄心正宗的种种布署,只在于前来营救太子的话,则阵中幽鬼,种种变故,都会变说不清又必要面对的暗箭,来日后患无穷!
不敢插话,他半低了头,掩去现出的愧色,心中的焦急,已不在金光之下。
直到许俊如此回答后。
这才陡然一阵轻松。
只想:“还好还好,原来他得罪回纥人,做了回纥人囚徒的事,也不敢被太子知道。也难怪,朝廷与回纥的关系,一向剪不断理还乱。他无故得罪这些人,真捅开了,誓必会倒上大霉不可。”
打了个哈哈,流云蓦地抢道:“许参将说的一点也没错。夜名心地最善,要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去冒被妖怪吃了的风险,那是绝计不忍为之的。对不对夜名?救人救到底,所以带过来随大家一起回城了……啊,当心!”
身向旁冲,抢到金光身侧,与夜名几乎同时动作,四只手掌拍出,将一名灵月教高手,倒飞跌回的身子稳稳接住!
这几人说话之间,监天司另三人,与灵月教十几名高手片刻不闲,已将阵心残余封印一一破除。
这名高手,一路向南,本是势如破竹,但挟了十足威风的一记杀着才击出,将十余丈范围全笼于法印之下,十余丈外,被阵法怨雾隔了视线的一处所在,突地便传出一声冷哼,跟着一道金芒烁起,与他的杀着一触,后来居上,顿时硬将他震得口血连喷,身向后跌,几乎直撞到金光站立之处,幸得流云二人接住,及时化解了来势。
小倩一惊复怒,叫道:“什么妖魔鬼怪?”李辛白转头去看,只一眼,神色微微一动,却不开口。
流云与夜名合力,将那名高手放下,目光到处,不禁奇道:“怎么是……我玄心正宗的法印?”话音还未落下,已有声音有如铜钟大吕,自怨雾深处宏亮传来:“是宗主与诸葛国师在?属下白虎,刚自东都赶到,见过宗主、国师!”
金光负手而立。
自流云夜名出手始,到怨雾中这声音传来止,他连神色都不曾变上一变。只在来者报出“白虎”二字时,掖在身后的法袍衣摆,才微不可觉地颤了一下。
流云大喜,提气叫道:“是,我和金光都在,还有……有其他道上的朋友!”本想传令说太子在此,但一想不妥,临时便改了口,又大声嘱道,“白虎你怎也来了?方才你差点伤了朋友!再出手不可如此莽撞了……”
问声未竭,已有无数金芒破入,所过之处,有如千万道霹霆齐发,怨雾鬼氛齐齐一扫而空!
先前长笑之声,又复破空振起,叱道:“玄心四将全力破阵,不是玄心正宗的朋友,请休要再逞强出手。破坏本护法破阵事小,殃及鱼池,便是陷我玄心正宗于不义了!”轰轰轰法力激荡声不绝于耳,十数名分头外冲的灵月教弟子,逐一被玄心正宗破阵时的法力逼回了原处。
再一声巨炸!
一条白影冲天,寒气凝聚,贯如长虹,激射远处,白影后一道剑气,悍不顾死地奋力追击。另三人也自另一方驭气腾空,三道剑光默契无比,与这道剑气甫一会合,当即转化成剑阵——
昏曚月色下,剑气非实非虚,有如千万柄利剑流转飞旋,又似千万片梨花如雪坠洒,奇丽壮观,令人人心神为之一夺!
血如雨,未落下已化成冰雾,在玄心正宗纵横无匹的法力异芒下,其殷如燃,其寒彻骨,白影一声低嘶,正是天冰声音,一条手臂齐肩而断,竟是一照面前,便被这剑阵重创!
低嘶声中,冰雾活物般向上蜂涌,缠绕在剑阵之上,天冰身形转虚,一个折向,往另一方逃开。剑阵中另一个声音传令道:“先与宗主会合。白虎,令你的门人荡除妖物余孽,本护法与玄武朱雀治下,留在于地听候宗主下一步敕令!”
剑芒敛去,漫天剑影渐合为四,落于地上。剑气森寒,战袍火赤,三男一女,正是玄心四将到了。
金光仍只看着。
青龙身边是白虎,玄武与朱雀稍后而立。虽然天宇昏溟,月光晦暗,但这四人何等眼力,才一着眼,便看到了宗主袍上大片的血渍。青龙正执剑施礼,动作猛地僵住,还未开口,玄武已一步抢上,便要去为金光把脉。
“玄武!”
才踏前一步,青龙喝起响起,玄武一愣,伸出的手掌,便也随之僵住——
白虎自东都而来,路上接讯直接往这北岸,配合青龙等人寻找宗主下落,强破这大灭绝奇门阵时,正撞上了天冰。他一人远非天冰之敌,好在四将连手,自有一套极高明的剑阵,这时已趋大成,匆匆合力一击,竟便也奏得了全功!
只是,阵中情形,除了知道宗主与诸葛流云等人在,另有一帮灵月教众外,便全不及细察了。
也不能怪他们。
只当灵月教众在,最多有个蛮横无礼的郡主在,何尝想到,日间刚照过面的那个黄衫少年,竟笑吟吟地站在当场,正一边制止小倩说话,一边对四将这边颔首致意?
一时场上,便莫名地静穆了下来。
“青龙、玄武、白虎、朱雀。”
片刻后,还是金光缓缓开了口,“先见过当朝的辛白太子罢。至于倩安郡主,现在身在灵月教中,以除魔安民为最大宏愿。她不喜以郡主身份震怵同道,方才已用辛白太子不乐扰民为例,向本座谆谆教诲过了。是以,我们不可以逆了郡主的意思,便……以同道中人的礼节相见了吧!”
玄武细听他说话声音,眉间微有不解,手僵在空中,犹豫了一下,终是应声退到朱雀身侧,四将齐齐躬身,道:“尊宗主令,参见辛白太子!”
李辛白笑道:“不必客气了。除了白虎护法外,余下三位,都已先有了一面之缘。说起来,金光宗主,反倒是您这当朝国师,与小可交集最少了!”
流云向青龙这边挪了几步,苦着脸,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青龙自收剑着地以来,便目不偏视,一张脸上,竟是一点表情也无。流云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便把本要用传心术传过的话咽回了肚中,只想:“青龙这老实人……呃,好象从没看到他这模样过。这种死气活样的神态,一向只有金光那家伙才会有的啊……”
这般想着,他挪步时便没注意,竟站在朱雀身边,止住了步子。心中正继续想道,“要不要先和这四将说一声呢?太子用心不良,金光会不会先用传心术通知?阵法已破,可以用道术联系了。啊,也不对,万一这太子的修为比四将高呢,传心术便也不保险了……”蓦地肋下一阵剧痛,他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叫出声来,却是背后另一处穴位一麻,将他叫声又生生堵了回去!
朱雀冷着脸收手,不去看流云倒吸气忍痛的苦笑不得表情,只向李辛白与金光一抱拳,冷声道:“宗主,朱雀先要多谢太子殿下,多谢殿下对我等的厚爱,竟不惮以千金之躯,验证我玄心弟子所学!此外,朱雀更要禀报宗主一件事……”
顿一顿,却不即说,她回头向玄武等三人看去,青龙仍沉着脸,只道:“阵法已破,朱雀你想说的,也是本护法正想禀的!”上前一步,如朱雀般拱手为礼,说道,“启禀宗主,这座来历不明的大阵虽已破去,但太子等人,毕竟是万金之体,不宜久涉险境。青龙与四将斗胆,请宗主下令,护送太子殿下离开此处,再请宗主返回临时宿地,以便彻查这襄樊城中,是否还有什么四将意料之外的魔氛异动!”
声音一字一顿,雄沉果决中,却蕴着一种说不出的郁勃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