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名灵月教中人,愤愤不平地站在小倩身后,低声禀报方才的情形。玄心四将这一趟来,各率了门下的亲传弟子,以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阵各控一方,由外向内强行破阵。这十余人虽是一流好手,单打独斗不惧,却无法与战阵之力相抗,无形之中,便等于输了玄心正宗一头地。
小倩皱了眉听着。方才她几次想说话,被李辛白以目光止住,此时神色仍是不悦,却不禁渐渐转成了惊讶。
当初陆家庄中,区区一个天冰,就扰得回纥与灵月众多好手难以为续。而今一个照面,竟当即伤在玄心四将的连手之下。加上这些下属的经历,她一错念间,便想到了尚在忙碍开坛大典的海枫灵身上,心中暗自担忧。
“这次八大长老中,已有四人入了湘。介氏兄弟虽是武痴,但素来恭顺朝廷,倒是好办。可听说,连大长都老有亲来的意思……而区区的玄心正宗,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每次都凭着取巧,大出风头至此。哼,姐姐的坛主,本来能当得何等荣耀?可全被他们南郭镇的争功诡计,加上什么国师巡湘除魔卫道,给搅得风光大减了!”
她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着恼,抬头瞪向金光,见夜名在金光身边站着,面上全是担忧,显在担心着这大叔,忍不住蓦地开口叫道:“夜名!”这时青龙话音才落,李辛白含笑不语,金光微微皱眉,都未及说话,小倩这一声叫出,顿时人人向她望来。
李辛白突笑道:“我这妹子心善,对他人的灾殃,向来比自己更是上心。说起来夜名,她这一趟失陷阵中,也正是为了救你的小雨妹子所至。”一边说话,一边向小倩示意,略带些无奈,着她这时不要乱发脾气。
但这一番话却分毫不假。他拧不过这堂妹,自西京亲赴湘中,为圆光坛开坛大典助威。到了襄樊,才和小倩会合,便得知了陆家庄的变故,又兼回纥遣人来商量合作之事,说愿助这堂妹救出夜名,摆脱玄心正宗的控制。
来者口才甚好,将小倩说得心动不止,加上回纥人所求,不过是除去昨夜为祸陆家庄的妖魔,好为族人报仇,当即这堂妹便点头允了,更答应配合回纥人,设法落一落玄心正宗的面子,好让玄心正宗不敢象昨晚一样参与争功。
争功云云,自是借口,但昨夜的事,他已听过详情,应是铁勒部少主被劫,说什么也咽不下那口恶气,兼之堂妹是当朝郡主身份,于是回纥主事者,宁愿拉拢住这曾冲突过的灵月教,也要狠狠报复玄心正宗一回。
“胡人向来争强好胜,也罢,由他们来试一试这宗门,也是不错的选择。”
小妹软语相求,他只得无可无不可地允了。好在玄心正宗自南郭镇起,监天司一桩桩上报回西京的线报,便透着说不出的奇怪。失踪二十年的前宗主,突然回来重掌宗门,雷厉风行地整肃分舵,而已主事二十年的这一任宗主诸葛流云,非但全无反抗之举,更一路随行,还上了个语带双关的折子,对种种奇怪处曲加解释,主动请辞国师一职。
折子交呈中书省,暂且留中不发,他这一趟湘中,一半的用心,也是想亲眼看看,这正道第一宗门,朝廷自设立监天司以来,一直暗中全神留意的护国圣宗,到底是出了什么古怪变故。
所以正午之时,他不惮亲自出手,借了配刀的威势,一试玄心正宗的实力。
有得有失。
而所失的,竟是他万没想到的意外!
小倩发动人手,查寻一个被妖怪掳走的女孩小雨,日间得到了消息。待他从陆家庄试探完毕,从容返回行辕,竟得知这堂妹已带了手下,匆匆外出,去追踪那个掳人妖魔的下落去了。
他苦笑。
也唯有苦笑。
陆家陆与妖魔混战情形,他俱已得知,这天冰来自西域,似曾受西域宗派大天龙密行寺高手教化,向善潜修了百余年之久,却不知什么原故,突然又大开杀戒,虽非偷袭陆家庄的妖物一伙,终也绝非善类。
这妹子……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冲动!
带了四名监天司高手,他一边用灵月教密术与小倩联系,一边奋力疾追。刚追到这大湖边,联系便蓦地中断,他吃惊下四下搜寻,终于发现湖边北岸,竟被人为地设了个奇诡阵法,莫名发动起来,小倩一行人连同那妖物天冰,已尽数被困入了阵中。
只能救人。
救人的后果,便是连他这太子,也差一点出阵不得了。
如非手上,正好是奇变无穷的枕梦神刃,如非流云以玄心正宗法力,来查看大奇门灭绝阵的封印,如非他苦修灵月法术多年,真元深厚,得以趁暇传音求助……
他这太子,与这小倩妹子,只怕会将是圣朝国史之中,薨于妖魔手上的最尊贵的皇族血脉了!
青龙仍冷着脸,虽然眼前的情形,比他预料的要顺当得多。
李小倩似想以势相压,公然着玄心正宗将夜名留下,而李辛白,这个对堂妹极为宠溺得的太子,却一反常态,拿话岔开,径自说了一行人陷入绝阵中的过程,便言道虽是微服出行,但若行在中发现自己失踪,必定是好一场大乱,随即强带着犹自生闷气的小倩,与玄心正宗一行人道别离开。
安排好留下荡清阵法流毒的弟子,他一合目,自中午以来,绷得紧紧的脑子,才算轻松了些。但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轻松中泛起,令他全辨不出,自己此时心情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宗主,四将这就护您回船静养,返回总坛。陆家庄的种种,青龙已通知了白虎,所以他才用神行千里之术,率了门下四名亲传弟子,匆匆自东都赶来迎请宗主……”
“回陆家庄。”
“宗主!”
“本座说了,不回船上,回陆家庄。”
寥寥几句对答,青龙由慢而急,最后两字“宗主”,几乎径自吼了起来,而金光的回应,却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但简单,简单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青龙便不再说,与金光对面而立,直迎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大叔……”
连朱雀都觉出不对,面色难看无比。流云张了张口,想说话,但想到自船上遇到金光以来的种种匪夷所思,一肚子的话,便说什么也出不了口了,只因连他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还是夜名打破了僵持,叫了一声大叔,歉然道,“都是我的错,不该闯祸。青龙先生,大叔也是为了救人……而且,而且……其实回陆家庄也好,流云和我在陆家庄有所发现,觉得玄心正宗此时,是万万离开襄樊不得的……”
他自小谋生在外,人情世故上,思付一向周到,刚才担心小倩与大叔冲突,不敢多说什么,此时见青龙语气反常,大叔也越说越僵,心知要糟,急中生智,突然想到夜探回纥宿地时听来的那些消息,便不顾自己的外人身份,抢着说出口来相劝。
青龙神色沉郁,仍是不动,金光口角微一牵动,也不再多说,目光上抬,投向昏溟远处,突道:“诸葛流云。”
“啊?我……我在……”
“回陆家庄。”
淡然一句吩咐,他转身便走,重伤下脚步轻浮,一个踉跄,几乎被袍摆绊到。但就势再一步迈出掩饰,却是除四将随他日久,知道有异外,便连不知是劝好还是跟上好的夜名与诸葛流云,都全然不曾看出。
青龙右手垂下,握住自己的法剑,却不是把着剑柄,只死死把住剑鞘,几乎要将这法剑,连鞘带刃都生生拗断了一般。朱雀提起声,向金光背影叫得一声:“就算回陆家庄,宗主你不能这般轻率为之,青龙他……”目光一侧,却蓦然愣住。
月色之下,甚是明显,青龙仰头向天,身子微微颤抖,两行泪水,正自面颊上,缓缓地滑落了下来。
十数人的队伍静寂无声,只听得低微的脚步声响,那是法力稍逊的弟子,落脚稍重所至。玄武紧跟在金光身后,目光中忧意极是明显。只因金光虽然走在最前,行走之间,步声竟是最为沉重滞涩。
青龙落在最后,仍用力横握剑身,每一步踏出,都僵硬无比,有如荷负了千斤巨石,疲惫不堪到了极点。白虎与朱雀略一对视,白虎会意,一声低叹,缓了缓步子,与青龙并肩而行。
行了片刻,他伸出手来,用力在青龙肩上一拍,也不说话,青龙转头看向他,嘴角牵动,似要勉强笑上一笑,但神色越发黯然,只更见伤心愁苦之意。
幸好大多门人,俱留下清理阵法余毒,这十来人都是四将亲授的贴身弟子,倒不敢对护法大师伯的失态多加瞩目。
流云垂了头蹇在一边走着,不期然地便想到当初,一行人去南郭镇为师父燕赤霞善后之事。情形差或相似,都是这么默不着声的疾行,但现在,却令他更是不自在。
正走神间,耳边飘来一阵对话,隐约提到“回纥”“王室”等,他一愣之下,不禁便向旁看去,却是夜名救的那个少年许俊,正在拉着夜名说个不停。
许俊不会法术,跟了众人顺路回城。夜名陪了他走在一侧,他也极自觉地不去看玄心正宗众人的反常,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一迭声致谢夜名的相救之恩,再穿插着说起自己在边关见的域外风情,对回纥一部也多有介绍。
他声音不算大,但足以令这小小的队伍里,人人都能听见。待说到回纥有王子在西京进谒,如何受张左丞等王公大臣礼遇时,便见队伍的行进突地一滞,却是最前的金光,脚步突地一顿,回头向这边深深看了一眼。
他也抬起头,几乎在同时,向这玄心宗主看去。
两道目光一交错,他点了点头,面现微笑,清澈明亮,同时向夜名又补充了一句:“许俊少时,除酷爱兵法,也常受书院诸大佬的教诲。比如蜀中名儒李次青先的至交好友,大衍书院的张秋阳先生……”
仍是疾行,但气氛无形中,却已不复初时的压抑,虽然金光与四将,依旧各行行的,也都紧绷了脸色,显得各有心事。
夜名感激地向许俊一笑,流云落下几步,暗里向许俊一伸拇指,也传递出极分明的赞赏之意来。方才许俊那番话,看似闲谈,却传递了许多言外之意,更兼他来自西域安西都护使帐下,又自报家门,道与西京影响最大的大衍书院有涉,自是暂时缓解了玄心正宗四将与宗主间的呕气。
“不过先回陆家庄而已,青龙那老实人,不用是那么的大反应吧!说起来金光这次倒是对的,可这家伙有话不会好好说吗,非弄得象是赌气一般。啊,也不对,不是象,他大约真在赌气。为什么赌气?一宗之主,竟被回纥人捉了,费尽辛苦才逃了出来?可被捉也不是他的错,船上……船上那个金光……”
本担心会再出事,现在这层担心一松,流云便不禁地想起了别的,念到船上看到的种种,竟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向金光背影盯了一阵,心中古怪念头更是百出:“算起来,终是师娘害的。好在他不是练玄心奥妙诀出的偏,当时用法力探试的结果,也没影响到旧伤之属。可他和红叶的走火入魔可全然不同。红叶不过是变了性子,他这个……这个……”
听得夜名在说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心思却仍集中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上。
“非但变了性子,竟是会了许多东西,红叶可没变得这般古怪。啊,也不对,他那个不象红叶的情形,简直是……简直是鬼上身了!还教我法术,连灵峰师祖都没提过的高明法术……这种高明法术,大约只有创派祖师才会吧!啊,难道真是鬼上身,他天天想着祖师爷,心有所思,神有所遇,真把祖师爷感应来了一回?”
哈地一声,流云猛然笑出了声,旁边一只手掌伸过来,死命地掩住他的口,正和他说话的夜名,苦笑不得地凑近他耳边叫道:“流云,你干什么?你看朱雀护法的脸色!如不是碍了许俊这外人在,只怕早过来骂得你抬不起头来了……”
方才说话中,夜名已觉到他在走神,所以反应及时,总算没让这声笑惊动太多的旁人,
“我……不是……”
流云拉下夜名的手,嘴角向上一扯,想继续笑,又不敢,瞥一瞥队伍后侧的朱雀,想到四将与金光的态度,说什么也不敢提起自己刚才想的事,免得给这五人之间雪上加霜,便压低声音,岔开话道:“也没什么,夜名啊,我只是想到……呃,那个,想到待会回去,若有人问我们的事,你就实话实说,说是我带着你去打探消息的好了……好在十二分值得,那暗石的所谓来历!难怪回纥人要不择手段地尽快找回来……”
夜名一愣,才一点头,又赶紧摇头,还未说话,流云倒真的勾起了对私自偷出去打探消息的担心,急匆匆往后接道,“你别摇头,也别想帮我顶缸,本来就是我带你出去的。他们今天一个个的……都不太正常,说错话白挨骂划不来……尤其朱雀,她要是以为我又在说谎,那可就全是你害的了!”伸手向后一指,挤眉弄眼地摆出委屈状,又一挥拳,瞪眼鼓腮作出威胁状。
一边的许俊一眼看到,饶他再是老成,也不由得瞠目以对。夜名面色也越来越古怪,直盯着流云,流云莫名回看着,正要问:“你们两个怎么了,看什么看?”突地噗哧一声,附近一名门人已笑出了声。
似会传染一般,另两声笑此起彼落,却是夜名与许俊随之乐出声来。夜名反应极快,心知不对,反手掩了自己的口,另一只手,如方才对流云一般,已飞快地按到了许俊嘴边!
饶是如此,杂在寂静行走中,这声响也太过明显了些。夜名一边忍笑,一边提心吊胆,转头向四下望去。
大叔在最前,玄武护法随后。那边是朱雀护法,而最后面,是青龙护法和第一次见的白虎护法……
笑容僵住。
连自认要被责骂的流云,也不禁一脸的意外,显出十分的不安来。
向这边注目的,只有如藏月这样的年轻弟子,四将之中,玄武在前,看不到表情,青龙面上苍白,白虎神情凝重,竟连最为刚烈的朱雀,都似对这边的小变故一无所见,只沉了脸色,专心致置地自顾低头赶路——
月轮西坠,时已近晨。
陆家庄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