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庄,入院,进厅,闭门。
至于藏月等晚一辈的门人,俱是留在了厅外,但却也不肯离开,三五成群地立着,向紧闭的厅门里不住张望。
倒不是连四将亲传的弟子们,都胆大得不顾规矩了,实在是不论宗主还是师父师伯们,又或者已不再是宗主的诸葛前宗主,刚才进厅前的面色神态,都给了他们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至于许俊和夜名,早被打发去别处休息。朱雀的大弟子疾风,奉了师父的命,寸步不离地陪着二人。虽然可能性不大,终是仍恐怕这两人中,也会有谁要学流云,折腾出又一场失踪的好戏来。
玄武的一个门人,奉师命去取药箱,这时匆匆过来,禀一声,推门而入,恭敬呈给师父,又快步退了出来。
厅门一开一阖,厅内情形,一现即隐。
两人坐,正面上首是宗主,另一侧下首,半挨圆凳坐着的是流云,但看表情,竟似比站着更见辛苦。
青龙玄武白虎静立,背对厅门,俱是默不出声,只有玄武拎了药箱,正往上首宗主坐处行去。
门合。
金芒一烁,几个靠得近的弟子,竟被这金芒生生砸跌向后,整个大厅,已被结阵封死。最后映入这些弟子眼中的,是门合的一瞬间,青龙大护法面无表情地回首,一手握剑,一手拈诀,向门这边径自击出!
“青龙!”
流云吓了一跳,虽然大厅被封,但并不妨外面声音传进来,忍不住叫道,“你出手做什么……拿这些弟子出什么气?”
青龙收手,目光投向上首,立刻又移开,一言不发。一边的白虎知他心意,安慰似地再拍拍他肩,代答道:“这些弟子,的确不懂规矩,全聚在外面打探。流云,多事之秋,不宜再添波折。是不是,青龙?”
最后一句,他转向了青龙发问。几人进厅也有小半柱香功夫了,一直闷着谁也不说话,白虎虽刚从总坛赶到,也知道这么僵着绝不是办法,找了个借口开口,顿了一顿,索性直接道,“青龙,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出来吧,至于宗主会如何决议……待宗主决议了,再议也不迟。”
话声中,玄武已行到金光身边,放下药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宗主正端坐着,刚将案上残茶一口喝尽,紫金法袍半拢在身后,里侧白色衬袍上,全是暗紫的血渍。偏他动作毫不见滞涩,若不是靠近了才能听出的低喘,和进厅前四将向夜名流云问出的一些情况,玄武几乎便要怀疑,这血渍只不过是宗主除魔时不留意溅到身上的。
忧意更甚,难不成……
玄武心头才一震,下首的青龙,也终于嘶哑着声音,就了白虎的话答道:“青龙没话说,也不敢有话说。陆家庄回也回了,青龙……还有什么话可说?玄武,你先替宗主治伤吧,两夜未曾休息,他旧创未愈……你仔细些。至于别的,过了今天再说也不迟……”
话里明显是担心,也明显缓和了语气,但金光冷冷听着,一手扶在案上,反而坐得更是笔直了。
便听他道:“不必再迟。血早止住,本座自有秘法,可以暂助缓和疲乏。你们有什么事禀报,现在就可以开始。待说完之后,本座也另有要务,须着你们立即去办。”
“秘法”二字说出,玄武更是皱眉,青龙面颊一阵苍白,又是一阵赤红,只道:“宗主你累了,现在不是视事的时候。我是玄心正宗的首席护法,此时有权恳请宗主你……不要再固执己见……玄武!你还不去为宗主诊伤!”
声音更是哑嘶,偏又吐字奇重,到最后几句,已全听不出他本来口音了。
流云正坐在一边,走又不敢走,想说话又不敢先开口,浑身不自在,便也拿了杯冷茶,边喝边打发时间,这时噗地一声,一口茶全喷到了身侧地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极无辜地举手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说青龙,你明明一路上都在担心,何必有话不肯好好说,非弄得苦大仇深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都向他移了移,然后再移开,白虎暗里一拉青龙,呵呵笑道:“流云说得也是,青龙,你绷得太紧,不是首座护法的视事之道。也罢,你和流云先陪我出去一趟,查一番看陆家庄的情形,免得我遇事摸不着头脑。”手上加力,便要拉着人往外行去。
“白虎。”
金光突然一声唤,一抬手,拦住玄武,不允他给自己把脉,微合上目,疲态毕现,语气却仍如方才一样的平淡,“你才从总坛来,未和回纥胡人有所冲突。也好,你且听流云说一些事,然后……再替本座去一趟回纥人的宿地!”
白虎愕然停步,望向金光,再看向流云。
流云苦笑,站起身,道:“看我做什么……那个,昨晚是我不对,硬拉了夜名乱闯,才惹出许多事来。金光,是我不对,是我累你孤身中伏,伤重被擒……”
还未说完,嚓地一声脆响,金光手中茶盏,已被他捏成了碎片,按在案上的右手,更是明显一阵微颤,冷冷截口道:“本座要你说的,是你晚间乱闯之时,听来的种种消息。至于本座的事,尚不必你来多言!”
青龙已挣开了白虎,静听几人的说话,待听到“孤身”两字,又见金光发作,突然便是一声长叹,黯淡的神色间,平添了许多的萧索之意。
朱雀冷脸站在一边,到了此时,压制了大半夜的火气,也终有了控制不住的倾向。但顾忌着金光衣上大片血渍,不敢将话说得太重,只踏前一步,向诸葛流云斥道:“宗主要我们听什么,你便只说什么好了,不相干的,你一个字也不要再提起!免得……免得又生出莫名的事端来!”
“不说就不说好了,你们怎的都这么凶……”
“诸葛流云!”
“好好好,朱雀姑奶奶,算我怕你了。其实我听来的消息,那也没什么,回纥铁勒部入湘,是因为遗失了他们那个国教……哦,那什么拜火教寄于部落中的圣物,才匆匆追过来的。那桩圣物,拜火教以暗石相称,传说来自人间世未成形之前,为上古天魔大能者所遗,因为与光明为敌,受过许多光明神力的攻击,所以由它上面,能深研出许多奇妙的法术。对了,偷袭陆家庄的妖魔,就是盗他们暗石的恶贼,被他们一路追入中原,却突然反客为主,狠狠地反过来重挫了他们一回。”
逃离那无名小岛后,他便已与青龙等人联系过,略说了些经过。但这时,为了将听到的消息说得明白,还是免不了要复述自己的行踪,终是渐渐说到了夜名被擒,自己隐身设法相救,最后跟上了一艘妓船之事。
四将神色俱变,流云妓船出口,也自知不对,急忙改口道:“不是,那个……我是说,我登船跟踪,但没再听到什么,所知的已尽止于此。所以金光,你要白虎做什么事,你自己来说吧……若要报回纥人的一箭之仇,我诸葛流云愿第一个打头阵!”坐回位上,眼观鼻,鼻观口,再也没了下文。
他不敢往厅中多看。
所以,他自然没有看到,金光本来扶着案几的手,正用力握住了案沿,微倾身往他这边看来,面上瞬间现出的,竟是一付惊愕莫名的神态!
金光的确心惊。
他虽是国师之尊,亦常与达官贵人交游往来。但身为修道之人,官场应酬时,自然不会有人邀他往烟花之地宴饮。因此金光见那画舫内秀雅华美,全然是女子闺房模样,也只当是回纥公主暂住之地。这时听流云言中之意,那莫非竟是……竟是妓船不成!
着流云详说回纥暗石诸事,他的本意,是要遣白虎前往回纥宿地,暂且搁置双方过节,先将这暗石自妖魔手中取回再说。
流云以为他要报仇,自是全想得左了。可妓船这两字,传他在耳中,又何尝不如惊雷一般?一时之间,心中一片混乱,非但忘了吩咐白虎,更令用封穴之法强行压制下去的伤势,也竟有了要当场发作的趋向。
厅中寂静如死。
“本座……本座当日离开时,记得院落里极为混乱。青龙玄武朱雀,那时出什么事了?”
半晌,他坐正身子,一字一顿地问出了声。
朱雀刚才上步斥责流云,正与金光对面而立,听了问话,不假思索地便答道:“当初在南郭镇外狐假虎威的一个小派,又拿了监天司的令符前来胡闹。宗主,你若还有精神,要遣白虎办事,那么就请恕朱雀直言。午间局面混乱无比,不论您有何发现,也不该……不该就那般径自追了出去!”
金光再一震,却缓缓松了案沿,将右手收回袖中,拂衣直身危坐,无意识地将目光侧开了些,不肯落在任何一人的身上。
又是一阵寂静。
玄心正宗门规森严,他不说话,旁人也不能自作主张,白虎等着领命,玄武等着查伤,顿时全僵在了当场。流云如坐针毡,想说话又不敢,盯着自己鼻尖看了一阵,偷偷瞥一瞥朱雀,见她胸口起伏剧烈,显是闷了一肚子的气,更是暗叫不好,只想:“完了,定是又要争起来。这姑奶奶脾气最坏,闷得越久,开口就越会火爆无比……”
越想越觉得不是事,他抬起脸,强笑着小心翼翼地道:“我刚才乱说话,都是我不对,我……朱雀,不是我拉着夜名乱闯,那些小派也不会过来捣乱试探……全是我的错,你们别再争了好不好!还有,刚才那个……咳咳,是说我上了那船,是我犯了错,我不知道那是妓船,没金光什么事……”
朱雀蓦地转头,瞪了他厉声问道:“那么湖边那座大阵呢,宗主不与四将勾通,便单身直闯破敌,难道你想说,也只是你犯错了事么?”流云被她吓了一跳,急道:“陷入大阵虽不是我犯错,但也确是意外中的意外,谁能想到,襄樊地头上风平浪静十几年,无缘无故就多个大灭绝奇门阵来!”
“风平浪静?的确,诸葛流云,在你眼里,天下何处不是风平浪静!”
咬牙一句斥责,朱雀再也按捺不住火气,想到幻电匆匆来报的那一件事,原来非但宗主,连流云这未及辞位的国师,竟也隐在妓船之中——
一顿足,她回身直视金光,大声问道,“诸葛流云不知轻重,可宗主你,行事何以也变得那般随心所欲?就算有所发现,你也万万不该……不该连行踪都不加掩藏,直接凌空飞渡,以道术直登妓船,惹百姓围观惊诧,令宗门又蒙奇羞!”
“本座凌空飞渡,以道术……直登妓船?”
“是,宗主,朱雀不知此事当如何善后,宗主你若如破去湖边阵法一样,自有成竹在胸,便请现在就明示四将了罢!四将蠢笨,不足以令宗主你托付重责,所以……只敢求宗主,至少事后能说个清楚明白!”
一问一答中,金光全无表情,目光先侧在一边,再垂下,但袖中的双手,已紧握成拳,直如稍松上一分,便再无气力支撑着端坐下去。
以道术强登妓船。
一宗之主,作出这等行径,纵然玄心正宗不禁婚嫁,但宗主亲往烟花之地,更挟道术以惊民,终是大损宗门声望的笑谈。
可是,怎生全不记得了!
一天一夜,种种变故纷至沓来,令他不及细想,可到了这时,又如何能不去细想。
正午之时,门人们退了出去,他在厅中独自调息,然后,便听见外面突然乱作一片,再然后……然后?然后再醒来,就已坐在了那……妓船之上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竟全不记得了?
金光嘴角蓦地抿紧,竭力思忖的结果,是胸口闷痛加剧,一股血腥味,自喉中直冲入口,几乎便要当场失控。
口中血,被强行咽了回去,却有一个念头,伴随了这阵闷痛,自心底深处,由含混到清晰,清晰得,几乎令他再呕出一大口血来。
金光,金光。
心神失守。
你能失守二十年,就迟早,会有再复发的那一天……
微微一颤。
他身向后仰,乏力般地靠于椅背上,贯穿了右胸的剑创,顿时一阵剧痛。他这才回过神来,视线转向前,自四将身上一一扫过。
朱雀绷紧了脸,犹站在对面,全是要问个清楚的神情。玄武皱着眉,一手按在药箱上,一手却在掐诀,似要用传心术说话。白虎拉着青龙站在另一边,本在等着他下令,此时听了这些说话,脸上便平添了掩饰不住的愕然。
白虎刚自总坛来。
而这三将……却全是了解的神情。
他缓缓坐正身子,张口欲语,又一阵闷痛袭来,一时竟说不出话,只得微一合目,强行忍耐过去。
但朱雀那一番话,火气何其极之大?说完后,他又一直沉默以对,这般的神情,落在四将眼中,俱只当他恼怒未消,便是他看到的玄武掐诀传心,也正因为玄武在忧心着这场面的尴尬难排。
“青龙!”
自然,玄武找上的,是玄心四将之首的青龙。只因在他看来,以青龙的随和个性,对宗主的尊敬程度,却这般沉默着站在一边,任由朱雀和宗主越说越僵,当真比眼前这莫名局面,更加的不可理喻了……
“不要由着朱雀任性,青龙,否则后果一定会很糟糕!”
那是玄武自心念中传出的话。四将同心,他自然知道,什么话才能令青龙正常起来。所以,在不知出着什么神的青龙,一震之下,抬眼向这边看来时,玄武原本忧色极重的面上,便不禁显出了几分喜色——
只是这喜色,却终究没能维持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