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步子走上前,自湖边开始,青龙的右手,便一直死抓着剑鞘,势式僵硬,说不出的别扭。他抓得极是用力,时间已久,竟已麻木得想松开也不能了,一如此时的心境。
嘴唇抿得极紧。
一步步上前,只觉口中发苦,他抬眼前视,这才发现,宗主双目似合非合,不肯看着这众人,朱雀咬牙切齿,一付强忍恼怒的模样,而玄武忧中有喜,正拼命向自己施眼色。
站定,他定了定神,轻叹一声,低声道:“两天两夜,所有人都累了。宗主,你且休息吧。其他的事容后再说。除了湖边事涉幽鬼与太子,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容轻忽外,其他的事……宗主不想多提,青龙也决不会再追询什么了。”
声音仍是嘶哑,但已力求平和,隐有对朱雀的告诫劝说之意。朱雀瞟了他一眼,忍气正要退下,金光听青龙说起怨气幽鬼,嘴角却又是一抽,自己何尝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若有所发现,记得起为何离开,自己又何必如此苦恼?
不愿多说,唯有竭力平淡道:“这些事,你们无须过问……”
朱雀的步子便一滞,火气又冲上来了。碍着青龙,到底没发作,气冲冲地一旋身,才扔下一句:“那好,不问就不问,都散了,玄武你帮宗主诊伤!”蓦听得身边咚地一声大响,竟似有什么重磕在地上了一般!
一惊下,疾转回身去,她不禁目瞪口呆。
青龙身子颤抖,便在金光“无须过问”四字出口时,双膝一屈,用力跪倒地面。这地面是精致水磨砖面,极是坚硬,他这一屈膝,毫未提法力护体,重跪之下,便有殷红渗出,显是挤破了皮肉。他自己浑然未觉,一跪之后,便是一声:“宗主!”语不成声,偏高亢突然,反常到了极点。
金光目光垂下,凝在地面,连一边的流云,都吃这一吓,自座上腾地跳了起来!
正心说都怎么一回事,连青龙这老实人,都来了这么天崩地裂的一嗓子,青龙又一声叹息,再开口时,却已正常得多了:“宗主,朱雀虽然口不择言,但也是四将应有之责。玄心四将,是玄心正宗开山立派以来,便因袭至今的重职,除少数秘事,宗门的日常事务,与宗主共同分担,一体与闻,既为宗主臂助,分忧解难,也须监察宗主,以免宗主疏忽……有亏于职守。”
这是玄心正宗对四将职责的定位,也是玄心门人都知道的常识。流云本来求助似地看向玄武,听得青龙语声平稳,已不复先前激动,顿时又放心了,心道青龙到底是青龙,难怪自己频频跑路,都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
才这样想,嚓地一声,一小块铁屑,全无预兆地贴了他脸边飞过,劲风直带得面颊生疼,却是青龙右手加力,法力透过佩剑直传至腰间,战袍的兽头铁质护腰,顿被这强横无匹的法力当场震碎,铁屑四射!
“青龙!”
玄武白虎几乎同时叫出声来,青龙右手举剑,但手臂麻木,几乎连剑都失手摔落,左手疾向上抄,把住右腕,这才强行稳住,黯然续道:“青龙身为四将之首,原本应以身作则,敬从宗主,和谐同僚,辟邪匡正,以利宗门大局。但是,但是……青龙做了几十年的青龙,却越发力不从心。二十年前的处置不当,终致令宗主你再不敢信任青龙,宁可孤身犯险……青龙唯有请辞去护法之职,以求宗主你能放开心结,与四将同心同德,再莫要这般专横独断,自作主张了……”
他举剑过头,就此停住,心中又苦又涩,话也再说不下去了。流云愣愣地看着,只见他跪地的身子不住颤抖,似伤心,又似一瞬之间,突然失了全部的气力。
“青龙,你……”
是朱雀的声音,陡然响起,又陡然而止,一掀战袍,也跟着跪下,咬牙接道,“不关青龙的事。是我冲撞宗主在前,青龙,要请辞,也该是我请辞……”
话未说完,青龙已一声惨笑,说道:“我是四将之首,所有隔阂,都因我而起,朱雀你休要杂在中间胡闹。”
此言一出,朱雀张了张口,再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中一酸,连眼里,都微觉有些湿润了。
青龙生长于总坛,与宗主相识最久,性情又最是宽厚责己。但二十年前,因宗主视燕赤霞为叛徒,逼她出手诛杀,她抗命不从,当面掷剑,以致激怒宗主,令其余三将连她也一并诛杀,终于令这最是宽厚的青龙,也跟着众人,一同掷剑离开了总坛。
四将是玄心正宗的四将。
这念头,早已根深蒂固,也是宗主失常前,对他们最为严厉的要求。
二十年来,从不后悔,却也不忍回想。
久已尘封。
却随了青龙这一举剑一请辞,无端端地,又被拉回了眼前……
一厅之中,两人跪倒,两人站立,两人坐着。僵了一阵,流云只觉凳上如有尖针,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只得悄悄地站起来,才觉得安心了一点。
不敢乱瞟,他低头看地,用眼角余光打量金光,见他又伸手扶在案上,面色阴沉,但不像生气的样子,心中便犹豫起来,要不要告诉大家船上金光不对劲的事?这个……不告而别,似乎不是金光的错,更谈不上什么专横独断。
没等做出决定,他已见到金光一手扶案,缓缓站起了身子,心中更一阵不安,急忙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免得也触怒了人,火上加油。
金光只站定。
半晌不见动作,只有极轻的微声,在死寂的厅里响起。却是他右臂撑桌,越颤越是厉害,带得整个案几,都摇晃不稳起来。玄武见势不对,抢过来要扶,金光左袖振出,风声破空,竟提了十成的法力。玄武哪里敢接?身向后退,急道:“宗主,万万不可……”
话声未落。
轰地一声,袖风斫过,重伤下准头极差,几乎便落在流云身上。流云吓了一跳,如玄武般向旁避开,还未及说话,金光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处,过了片刻,头一侧,呛咳声里,两口血连喷了出来。
“宗主!”
青龙脸色发白,才叫得一声,金光又一口血呛出,回过头,却若无其事,只淡淡地道:“很好,你很好……你既不愿做这四将之首,本座……本座自会另任他人……”左手伸出,握住青龙高举过头的法剑。
咚咚又是两声,玄武不及奔回,白虎原就站得最远,一急之下,同时就地跪倒,齐声劝道:“此事万不可行,请宗主以大局为重!”
剑握在手里,入手竟有几分炙热,显是青龙一直死命捏着,剑身早被捏得滚烫了。金光低咳声中,便要拿起,但手上乏力,青龙又骇得坏了,忘了松开,一时竟无力提动。
他冷笑一声,正待加力,又一阵剧咳,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胸口闷痛更甚,眼前一黑之下,几乎连青龙的面孔,也有几分看不真切了。
咣当大响,他右臂用力撑扶的案几,一侧受力过重,被生硬硬压翻摔出,顿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青龙才被响声惊得呆了,手上剑已变得沉重无比,金光左手握剑不放,连人带剑,直摔下去,就此人事不知。
天将破晓,却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沉沉地笼罩在天地之间。
自青龙出手后,藏月等十来个门人,再不敢靠近厅边查探动静,只远远站着,对着紧闭的厅门忐忑不安。远处报晓鸡一声接一声传来,他们一夜未睡,原也不觉得多么困乏。但那鸡声直刺入耳,却惹出了一阵阵的心烦,年纪最小的藏月,不禁恨恨一顿足,低声抱怨道:“非回这陆家庄做什么?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折腾。便是吴舵主安排的听风小筑,也远比这地方安全自在!”
白虎的一名弟子海印劝道:“师叔师伯们如此安排,便一定有用意在。藏月师妹你稍安勿躁,这一趟赶来,师父千叮万嘱,着我等一定要严守规矩。虽说瞧这新宗主,也未必真象长辈们说的一样严厉,但师长有命,终是莫要违背为好……”
突地嘿嘿一声冷笑传来,有人接口道:“师长有命?师长之命,便是天字第一号的正确,永远违背不得了吗?”
声音不大,却清楚无比,直似贴身耳语一般。那弟子一惊下喝得一声:“什么人?”一个转身,身后晨风阵阵,却哪有半条人影?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名弟子也讶然叫道:“是谁在抢我的剑?”举手按腰,众人急往他手边看去,但见剑鞘依然,法剑却早没了踪影。
青龙大弟子清风年纪最长,见势不对,拨剑全神戒备,大声道:“何方高人,擅闯我玄心正宗?”足下由巽转坤,另三名青龙门下师弟顿时会意,也抢上两步,各占一方,正是宗门以阵法应敌的起手。
但这十余人都站在一处,反应稍慢的,未及给四人的战阵腾出空隙。待最后一人踏到正确方位上,已迟了一刻,却蓦地一个激零,背上变得奇沉无比,同时藏月等人,都失惊呼将起来:“背上,你背上是谁?”
愕然中一低头,他顿时也不禁一声大叫!
身影上迭了一层影子,有人以足下点,踏在他后背之上,长袍低曳,腰间悬剑,右手却又持了一把,同时左手上举,提了一个布袋也似的物件。
清风喝道:“休要忙乱!”一引剑诀,率了师兄弟上前抢攻。一步踏前,他与这莫名冒出的怪客对面而立,手上剑却不肯失了礼数,直上撩起,一式问讯前辈用的朝天一柱香,使得中规中矩。
那怪客着的是黑袍,挽了个高高的古髻,分外显得瘦削危高,此时又站在那弟子身上,清风这一式本攻向咽喉的剑势,便变得只够得着他的下三路。但见他对着手中法剑打量把玩,对清风递来的剑招,竟是连正眼都不去瞧上一瞧。
嗖嗖嗖几声法力破空,另几名反应快的弟子,或符或剑,也一股脑向这怪客招呼了过去。但也就在这时,白虎弟子海印已变色叫道:“不好,上当了!”向前递出的剑势一引,将身边师兄弟的法力强行开。
被黑袍客踏在背上的弟子,只觉一股大力猛地传下,只压得双足直要陷入地面。他知师兄弟们正在应敌,咬牙苦忍,说什么也不肯随了敌人心意移动。嚓嚓骨节磨擦声里,那黑袍客咦了一声,法剑随意下截,呛地一声响,正磕在清风朝天一柱香的上撩之势上。
这一磕极是威猛,清风提气硬抗,才堪堪把住剑柄。但说时迟那时快,黑袍人剑上却由外磕转为缠引,上生出奇大的吸力,只转腕一绞,清风手中法剑,已如螺旋般脱手飞出,吸附在黑袍人剑尖上滴溜溜转着圈儿。
轰轰轰!
除白虎门下海印见机得早,引开了三四名弟子的符剑外,另有七八道剑光符影,正堪堪要击到黑袍客身上。黑袍客仰首向天,冷冰冰的面色上,现出一抹嘲弄之意,随意转腕,剑尖划圆,吸在剑尖上的清风法剑,也随之加速疾旋,法力到处,已自空气中撕裂出一个旋涡般的真空,非但符法被吸入得无声无息,另几名持剑递招的弟子,腕上大震之余,也已统统步了清风的后尘!
“走!”
黑袍客阴沉沉一声喝,法剑斜举,剑尖上黏了七、八柄长剑,如车轮般旋动无休,将另几人攻来的杀着化于无形,同时力往下沉,渡入足下踏着的那名弟子体内。那弟子正在咬牙苦忍重压,但这道法力却大异于前,压力陡轻,却酸麻难当,自足少阴经下行至膝,再往足三里处猛然撞下,
这弟子膝上一软,不由自主地屈膝下跪。才跪到一半,那道法力再往回折,上撞至鹤膝穴,便听得一声大叫,他双膝一僵,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弹跳起来,五丈有余的空地一跃而过,已冲到了院中大厅正门之前!
“破!”
自黑袍客现身,到强逼那弟子移至厅边,虽与院中弟子交手了十余招上下,时间却也不过弹指之间而已。他高减肥子飘摇不定,剑轮旋绕,寒光霍霍,被吸入的金赤符光,夹在其中流转不定,显得说不出的古怪骇人。海印才叫出:“他是要借力打力……”黑袍客破字出口,手上近十柄剑如流星行空,向前同时飞出,叮叮叮尽数钉在了厅门之上。
吸在剑轮里的法符炸开,被青龙以秘法封住的大厅,顿被黑袍客借来的十来名年轻弟子法力,一举破除得干干凈凈!
厅内高燃的明烛透出,与天边漏来的第一抹曙色遥遥相接。黑袍客毫不停留,舍了那名弟子,身向前弓,居高临下地一步迈出,同时右手下落,按住了自己身上一柄色作黝黑的长剑。
叮,叮叮叮!
四声剑器相交之音,几乎同时在厅内响起,但又绝不雷同。第一声脆如嘎玉,第二声闷如惊雷。第三声烈如山崩,第四声几不可闻。那黑袍客一手仍举着那布袋般物件,一手持剑,以奇快绝伦的身法,于这一瞬之间与厅中四人各过了一招,由青龙而白虎,再由朱雀而玄武,却只略过流云一人。
青龙四人正自盘坐,各出一掌按在金光要穴上,唯以单手拨剑相迎。金光尚自昏迷之中,流云半跪在身边扶住,黑袍客来得突兀无比,才听得外面一阵喝骂大乱,厅门便已轰然炸开,四将方分神拨剑戒备,已被这黑袍客各袭了一招。流云大急下,又不敢松了人上前迎敌,大声骂道:“什么人?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
黑袍客身形如电,四招一交,本便已移开,流云此言一出,他顿时向后疾退,未待流云说完,已复返回四将身前,如前与青龙白虎朱雀各拆一式,最后一剑,有如风驭电掣,竟是以剑作刀,向玄武当头劈下。
青龙等人不能起身,单手运剑直攻那黑袍客要害,只盼能缓一缓玄武所受威压。这一剑换了平时,四将自不会畏怯。但金光伤势何等沉重?玄武最精医术,正引着四人冲穴施治,若他伤于剑下,只怕连宗主都要受累不治了。
叮!
又一声微响。
黑袍客剑势如雷,和玄武剑身一触,却轻飘飘得似全不着力。玄武一呆之下,突然面现狂喜,只喝得一声:“休要伤他!”
几乎与此同时,三将手中剑已齐齐刺过。那黑袍客嘿了一声,身形原地一拧,凭了小巧身法,强行卸了剑势,但鲜血激标,胁下后背,终是被刺入了数分入肉。但他一剑既已击实,便再不作停留,身形向旁闪出,左一冲,右一撞,自奔入的十余名四将弟子缝隙中,从容遁出了厅外。
玄武收回左掌,疾把金光脉息,青龙面色惨白,正要追问,玄武已道:“那一剑实是渡了法力过来,助我冲穴救人。宗主伤势虽沉,但得此人一助,终是不复再恶化了。”制止弟子前去追赶,只提气往厅外喝道:“尊驾何人,闯我玄心正宗意欲何为?”
黑袍客的声音凝成一线,自外飘渺不定地传入,显是这转眼之间,已奔离了陆家庄内,转以千里传音之术传话过来:“四对一,你四人当时倚多为胜,好威风好杀气!哼哼,外加那人藏头露脸,冒人名号……”
玄武大愕,一示意,朱雀也以传音之术喝问道:“尊驾这是什么意思?”
黑袍客嘿嘿、嘿嘿又是一阵笑,许久才又答道:“也罢,好在此人胸中,倒也有些真才实料,没有弱了老夫的名头,否则老夫说什么也要落井下石那么一回!罢了,待他醒了,代老夫传话一句,念他身上有伤,那一场约战便顺延至三月之后了罢。到时老夫自会上门,向你们这冒人名号的宗主寻一个公道明白!”
四将面面相觑,连流云愣在当场。厅外突然又是一阵乱,青龙弟子清风惊道:“是毁心居的阿梓姑娘?”问声未落,一名女子急匆匆冲入,死死抓了一封信,叫道:“是……我是阿梓……宗主前辈呢?船上……靳宫主……被西域的人掳走了……”目光到处,见了厅中情形,啊地一声惊呼,手一松,信柬已摔落在了地上。
柬上寥寥数字,人人看得分外清楚:剑道定真伪,西域钟九,愿于今日,正式约战当代玄心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