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日夜无休。越襄湘而下,绕一座无名小山,浩浩东流。其时旭日将升,千万道霞光,披映在小山之上,虽是深秋时节,草木凋零,却终是呈出了些许的暖意。
几重枯树无风自动,由清晰而模糊,再由模糊而清晰,陡然消失无存,现出一间极简易的木屋来。木屋上冰泽宛然,竟凝结了厚厚一层寒冰,一名白衣人自屋内缓步行出,右边衣袖空垂,正是被四将合击,绞去了一条手臂的妖魔天冰。
此时他神色古怪,无奈之中,隐约有着几分感慨,在屋前空地上站定,摇了摇头,突然叹道:“你又来了?”空地上只有他自己在,偏话声说得极是认真,倒似在与什么人促膝谈心一般。
果然,话音未落,另一人冷冰冰地接道:“自然是要再来的。你既重开杀戒,老夫定要亲手取你性命。”天冰便又叹了一声,忽道:“你步伐何以有些沉滞?手上还似提了重物?是人?昨晚与我匆匆一面后,你到底去做了什么?”伸袖一拂,地面一阵扭曲,几股山泉被强行吸了出来,聚合成形,再凝固成冰,一桌三凳,晶莹可爱。
呼地一声,一桩布袋掷来,来疾落轻,置于其中一只冰凳之上,跟着嗖嗖剑风绞过,布袋粉碎,现出一名素衣女子来。天冰轻轻一咦,极是意外,说道:“靳黛水?你师弟丹丘生苦恋多年的那个女子?”那女子蛾首微垂,轻蹙着双眉,泪水挂在白玉也似的面颊上,却全不能动弹,显是被定住了要穴。
另一条人倏忽出现,在另一只冰凳上大马金刀地坐下,黑袍长剑,高瘦危髻,正是才从陆家庄离开的那个黑袍客钟九。
天冰自己也落了座,并没有陆家庄初现时的暴虐神情,苍白的面色,在一袭白衣的衬托下,更显得心事重重,但对了这黑袍客,却难得地显了一丝笑意,说道:“虽说你我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天冰何德何能,居然能让你这样的孤僻性子,不辞烦劳,千里迢迢地跟来中原……呵呵,只怕大天龙密行寺上下,包括你那老好人师兄,都会当成是死不敢信的奇事了罢!”
钟九嘴角微动,也隐有笑容,道:“他们信不信,又有什么打紧?老夫行年七十有三,倒认识了你六十四年。为了这六十四年的交情,老夫也必要亲履了幼时对你兄妹二人的承诺!”
天冰缓缓点头,仅存的右手从袖里伸出,向空虚摄,山间水气被他摄入手中,聚而不散,渐渐冻结成一柄古拙重剑的模样。他目光不离这重剑,道:“天地众生,无不负阴抱阳,载气冲虚。我与小妹这般天生的无情之物,能因了机缘巧合,由无知无识的雪山积冰,被天地灵气铸炼出六识藏海,成妖成精,虽不算什么大奇,但能如我兄妹二人这般上窥天道,称雄魔中,却也是千百年仅有的例外了。嘿嘿,当年大天龙密行寺虽饶了我兄妹不死,但究其初意,未必没有一份实验之心。化戾渡苦,令妖魔证道飞升……岂非也是佛法无法的大好明证?”
钟九淡然道:“若非如此,我大天龙寺当时的掌教师祖,岂肯那般轻易同意了你的誓约?须知本寺虽是源于佛宗,但中土灭佛,真正的佛宗法统,早已一斩而绝,以致中土只余诵经念佛的口头禅。是以我大天龙寺,虽传承规矩上,久已算不得真正佛门正宗,却片刻不敢忘了正法宗旨,祖师们心心念念的,就是用实例证明这宗旨的正确广大。只是以你兄妹当时的修为,何苦远离中土,逃到了西域诸国的地界上,以至成了那一代掌教祖师的绝好实验对象?”
天冰苦笑一声,一边抽聚水气,加固手上的重剑,一边答道:“中土自一夕魔君创立阴月皇朝以来,便以一统魔道为念。而为对抗阴月皇朝,落墟山上的潜修之士,又创立了玄心正宗。从此天下不归杨,即归墨,正道以力助玄心正宗为荣,而妖魔们,若不受阴月皇朝节制,便也成为天下魔道的公敌。可我兄妹一生不输与人,又岂肯乖乖地受同类约束号令?与阴月皇朝的几场硬仗下来,波及了不少凡人,死伤盈野,于是便连人间正道,我兄妹也算是彻底开罪到家了……”
兴致索然地一摇首,手腕一振,冰剑上剑气迸出,周围数丈内温度蓦低,连地面都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迹。
钟九冷冷道:“结果你二人逃到西域,仍是故态不改,为了应对追来的阴月皇朝妖物,又复大加杀伐,再度连累西域许多百姓。车干、阿罗达、百灵……”连数了几个地名,又道,“这些莫不是人口过万的大城,终是全毁在了你兄妹的保命之战上。终于惊动了掌教祖师,以无上神通收伏了你兄妹,着你二人从此潜心向佛,行善补过,再不得杀生害命,为祸无辜苍生。”
天冰点头道:“是,当年我兄妹在你家掌教师祖座前发过誓,若违此誓,必然六识堙灭,魂飞魄散,从此化回无情之物的原形……呵呵,呵呵呵!只是,我那妹子,自从数百年前一诺出口后,便一心埋名向善,也不知救济过西域多少生灵……”
声音蓦地变得又冷又硬,森然续道,“便是铁勒一部,这百余年里受我兄妹二人的恩惠,岂非也多得难以尽数吗?但那又如何?见死不救……我妹子莫名走火入魔,毕生修为反噬,更与这几百年强修的佛法冲突,非他铁勒部保管的破烂石头不能救命。可他们,却又是如何待我妹子的?连哈利儿,那个曾被我妹子迷得神魂颠倒,声声愿以身代的混账小子,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钟九道:“哈利儿身为铁勒部最重要的守护军首领,自然不敢违背族长的意思。但据我所知,他的确为了你妹子苦苦恳求,甚至做出了出手偷盗的举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却于将得手的一瞬间,因患得患失之心过盛,被魔念侵蚀,突然中邪附身,连他与你妹子共同饲养的爱鹰,也被魔气侵蚀成了厉害的魔怪……”
天冰嘿嘿一笑,道:“我和哈利儿交过手了。他已不知变成了什么。如果我没有看错,只不过是被邪念操纵的一具行尸。但他使的,已非生前在铁勒部中习得的武技与拜火教粗浅法术,倒练成了阴月皇朝圣君必修的密术斩天拔剑术。听说阴月皇朝覆灭已有二十年之久,会这剑术的皇族已无存者,难不成犹有漏网之鱼,一心要再现这皇朝一统魔道,威压同类的威风杀气么?”
钟九笑了一笑,说道:“这也未必全无可能。”悠悠一叹,又慨然道,“那块破烂石头,若非出了这等重大变故,真由我大天龙密行寺出面相借,也许拜火教会有一两分通融的余地。可惜,可惜……”
天冰冷哼道:“现在的铁勒部,定容不得拜火教尊知道那烂石头失窃之事。你看霍伽那族长老父,连叶尔这末来族长继承人都狠心遣出来了!嘿嘿,知道回纥诸部中,何以铁勒部会最早信奉拜火教,而拜火教代代教尊,也都对他们青眼有加么?只因他们历代之中,都有幼者先天通灵,与拜火教的这个破烂产生感应。虽说一旦成年,这份异能便不复存在了,但便是那几年的感应,就已为拜火教尊,去悟那破烂上所谓的光明秘法提供了无上方便……”
钟九微震,身形不动,却是目光一侧,看了眼旁边的靳黛水,极有深意地接道:“哈利儿生前是铁勒部贵族,这一层自然知道得清楚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他这么一路且战且退回中土,而非直接格杀铁勒部的追兵,并非力不能及,而是想弄清铁勒部现在,是否便有能与感应那东西的通灵者,以免将来后患无穷?”
天冰嘿嘿笑道:“自然是这样!似乎他已试出,叶尔那孩子就是这一代的通灵者。不过你既追来了,这些我都不必再放在心上。”
他手上重剑已真正成形,四尺来长,宽刃长柄,倒更象一把沉重战刀。天冰便深深凝望着这剑刃,一时竟十分的出神。钟九看在眼中,右手探向腰间,也一寸寸拨出剑来,突道:“上一次你我试招,是在二十余年前了吧?那时丹丘生这孩子,尚未见到这个玄心正宗的圣女……”
天冰便又是一笑,道:“按辈分,丹丘生和你同属师兄弟,你却总是瞧他不起,当他是小辈晚生一般。”
再看一看靳黛水,他复叹道,“我妹子未与这圣女打过交道,那时却极代丹丘生欢喜,说愿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只不过她那时正与哈利儿相恋,为丹丘生祈福,又何尝不是盼着自己的情爱能一帆风顺?只是想不到……”
靳黛水身不能动,但自丹丘生三字落入耳中,泪水便涌得更急,一滴滴地落在冰桌面上,转瞬也凝固成冰。
天冰才一愕,钟九已道:“丹丘生的事,玄心正宗大约也只她一人不知道。只是老夫不乐见她这般被瞒在鼓里。不过那宗门的确有些鬼门道,你这一条手臂,失得一点儿也不冤!”此言一出,天冰顿时色变,喝道:“玄心正宗!你掳这圣女回来,定然只是顺手,就如我前日,掳来那个叫小雨的孩子一般……你刚才,是去玄心正宗试他们道法修为来着了?”
钟九全不在意地道:“是又如何?你损了一臂,老夫不去找个场子回来,怎么对得起你我六十余年的交情?好在他们没让老夫失望,果然能伤得到我。你损一臂,我身受三处剑伤,这一场生死之搏,总算可称公正公平了——也免得老夫到时,会为了自觉不公的心结,而又复不忍下手杀你。”
一长身站起,他坐着的这只晶莹冰凳上,一片鲜血殷红,显得分外夺目。
但转眼之间,这鲜红便失了颜色,只因明明旭日初升,漫天云霞的清晨,已陡然暗黑了下去——
钟九凌空冲起,手上黝黑长剑,幻成千百道剑影,剑气腾腾,纵横无匹,与天冰几乎同时出手的重剑击在一处,顿时连当空的日色,都被这剑气幻影,屏障得昏溟难辨了起来!
靳黛水蓦地抬头。
一片昏溟里,她挣扎着抬起头来,泪凝在面上,显出说不出的悲伤。可这时,却不是她悲伤的时候。
钟九,西域钟九,宗主曾冒名过的大天龙寺高手,也是大天龙寺中,性最孤僻,人缘最差的人物。当初宗主借用此人的名号,看中的,应就是人缘最差这四字。那么,就算事有意外,也只会成为个人矛盾,而不至演变成玄心正宗与大天龙寺的门派之争。
不知为什么,她痛得几近麻木的心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甚至,她还能分神想到:“按钟九说的,丹丘生……那时……他那时不去揭穿宗主,大约仅仅因为,我这不祥之人,正是玄心正宗的三界圣女之一吧……”
泪水涌得更疾更多,却不妨碍她悄悄地聚合着法力,冲开身受的禁制。因为方才那一席话,包括天冰出手前最后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她是玄心正宗的三界圣女之一,这些内情,她必要带回去告之宗门,还有小雨那无辜的孩子……
不止一次听阿梓提起过这孩子,这样小的孩子,不该成为杀伐与争斗的牺牲品。
一次……两次……被禁制的四肢,也渐渐有了可以自控的迹象。
于是,便在钟九与天冰又一次威势无伦的对击之中,一条白色的影子,自冰桌边电射向那间木屋,随了一声极低的“天地无极,神行千里”法诀,复又从屋里冲出,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江天相接的远处了。
天冰突然一笑。
钟九的目光,自那影子去处收回,也复轻笑出声。
便听他轻轻叹道:“你早猜出我的心意了?只可惜承诺就是承诺。钟九既答应过,你一旦杀生,就必要亲手为你解脱。如今,终于是履行这一诺的时候了……”
剑势更盛,无边杀气,自他剑势中透出,堂皇刚猛,直如要吞噬去天地间的一切也似!
又是日落之时。
不过也不奇怪,过了秋分,白昼一日短于一日,自然才过卯时,就显得昏暗了下来。
玄心正宗仍留在陆家庄,连分舵中的人手,都调来了大半。一日之内两遭变故,城外又发现妖魔设阵,四将索性大张旗鼓地布署戒备,以免再被意外所乘。加上陆家庄少主,因秘字坛之事,被暗囚在汉水座船上,青龙虽已令其修书善后,自称有急事外出,但毕竟太过巧合,难保不会引起有心人的留意。
院后几间书房最是清静,如今临时被移作了卧房。金光委实伤得太过沉重,应对太子时令夜名封闭的那几处要穴,更近于饮鸠止渴。四将不惮耗损真元急治,更得了莫名而来的西域钟九之助,虽稳住了伤势,终也是昏迷了近一天,才在这入夜前清醒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七步到边。”“三步,四步,五步……这边宽敞些,九步才能到边……”
小院里,流云正一边嘀咕一边直行,丈量着小院的四方,没精打采的样子,令在院边戒备的弟子,都看得有些好笑起来。但流云自己却挤不出一点笑容,连和弟子们玩笑一声的心思,也全没留下一分了。
他心烦,说不出的心烦。
不由自主,他往不远处书房门上看去,但立即,火灼了般地,又猛然收回了视线。
“应该没事,这屋子没用什么符法隔绝,虽说门关得严实,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吵没吵……咳咳,总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他苦笑一声,又极无聊地数起了自己的步数。
金光先前一苏醒,就传四将进见。是他自己忐忑不安,主动跟了过来守在门外,本心是万一再冲突,好方便冲进去劝架。可是不想,这一守,便是守了将近一个时辰,无聊之中,原本的担心淡了下去,倒是另一个念头,扰得他百般坐立不安了。
“到底……要不要将船上的事……告诉四将?”
苦恼地在墙角站定,他用力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先前他骇也骇得坏了,等金光伤势稳定后,却没有了说的机会。
先是青龙强打精神,调遣人手防止出事,待到近午,却是被劫走的三界圣女靳黛水,非但自己回了座船,更救回了夜名担心了数日的小雨。这种种变故凑在一起,以至于他在船上看到的一切,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深想要不要去告与这四将,以免将来真误了什么事情。
说?还是不说?
他站着出了会神,拔了一把杂草握在掌心,再一根根抽出,口中念念有辞:“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掌中只剩下一根,正念着“不说”扔掉一根草的流云,瞪着这剩下的唯一一根,有仇般地揉搓:“那就是说了?告诉四将?”
揉烂草叶扔了,在墙上揩了揩草汁,流云觉得自己更烦了。
凌晨的争执,他可是被吓住了。想起这近二十年,他也不是不知道青龙经常压着一肚子火,但仍只见这位护法首座和颜悦色,好言相劝,从无半句冲撞——相比对这金光,可谓宽容得不似一个人了一般。
其实这一次,就算金光真有发现,没支会四将就去处置了,也称不得什么离谱的大错,何必那样的紧张气怒……
这青龙,这四将,难不成都吃错药了,一个个都不对劲起来?
“如果告诉他们,治得好便罢,要是没法子医治,那没得说了,他们会怎么办?废宗主?可是金光,那个人,脾气又臭又硬,会乖乖认命被废掉?只怕不是和四将大打出手,就是一怒下做出什么事来!不行,不行,哪条都是死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虽然这‘伯仁’跟我不对付不顺眼……”
他认命地叹口气,自知这烦恼仍是无解,唯有拖着步子,困兽也似,在院中开始了新一番的盘旋。
天已全黑!
书房的厚实木门,却仍是紧紧闭着,没有一丝要打开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