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罕神色阴晴不定,不敢擅自作主回应。一阵沉默后,霍伽的声音,终于从厅后传来:“罢了,事已至此,多加做作,徒惹人笑。副祭司,你令大家退下,容我与白虎先生亲自一见。”
人随声至,她从后厅转出,俏眉紧锁,显得心事极重,但并不加掩饰,坦然向白虎道:“先生不必有耐心,霍伽也已没什么耐心了。若是为了我与贵宗主的误会而来,不论你们有何决定,我铁勒部自会奉陪到底……”
白虎笑意再现,但神色凝重,并不见轻松多少。
“公主既然在场,我便已猜对了第一件事。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本门宗主突然有讯传来,要白虎转告于你,说灵童之属,关系重大,必是众矢之的,千万小心!”
灵童二字说出,厅中人人色变!霍伽失声道:“什么灵童,我们从未听说过……”蓦地止声,目光炯炯,逼视白虎,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天龙密行寺有人远赴中原,今日正式与天冰一战。虽不知具体情况,但天冰落败身亡恐已定局。”
霍伽微微一震,白虎已接道:“城外沿汉水而下,十余里外的小山之巅。”她再一凛,一拍掌,几句回纥语喝出,便有一名高手飞奔了出去,随即向白虎道:“就算此事属实,与你的来意又何干?”
“天冰那一战之前,本门有人失陷于敌手,听到了他透露的一些内情。按他言下之音,只怕魔道容你们深入中原,便是为了借机诱敌,好对付你们这一代的灵童。不过以天冰恨意之深,却无端如此多话,其中必然是另有用意……”
他答得极直接,这些话,也须此时说出来,才能有他想要的效果。
自出陆家庄,凭一己之力,来寻这干胡人下落后,他耐心等候着的,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时候。
霍伽现出深思的神情,白虎伸手按剑,沉稳气度中,现出不容轻忽的肃杀:“自古正魔不两立,魔物当前,一应私人恩怨,都可以暂且搁置。霍伽公主,我玄心正宗今日正式相邀,邀你铁勒部共同合作,互通有无,遏此魔患,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突然一声断喝,拔剑斜引,寒光烁动下,剑气凝如实质,向厅中一角笔直斩去!
魔血应剑激喷,一只妖魔,突兀现出全身,呆滞若痴,全不知躲避逃开,转瞬化为劫灰四散。又是清晨!
自湖边的变故后,这已是第五个清晨,却平静得令人心头如坠大石。流云老实呆在陆家庄里,郁闷得既想大叫一通,又想蹦跳着拳打脚踢一番。只因他不论想去哪儿,总有青龙或者玄武等门下的弟子,寸步不离地紧跟着。
“师长们有令,着我等贴身保护国师。”
虽说这几个弟子都年轻,气味相接,和他在总坛时就开惯玩笑了,也极是同情他这前宗主的抓狂与处境——但终究没有一个人,敢稍放松一点点的这种“保护”。
便是流云自己,郁闷归郁闷,气恼归气恼,定身符在怀里摸了又摸,却也不敢如以前一样,花样百出,一心脚底抹油,就此逃之夭夭。
“三十一间屋,三十二间屋……你说,陆安仁造这么多房子做什么?还有这些道路,玄门阵,奇阳阵……啧啧,一个小庄园,弄了这么些机关阵法,虽说很粗糙,有的也不大对。可这份心血费得真是不少。真是的,真是……”
无聊里,他又一次顺着这一带庄院,慢悠悠地散了一圈步,边走边对路上所见的情形指指点点,和陪在身后的一名弟子说话。
那弟子是白虎门下,性子有些拘谨,一路只“是”“国师言之有理”地翻来覆去答着,最后连流云自己都索然无味起来,停了脚步,怒道,“算了,不逛了,回去!我要见青龙他们!来这么一手,他们……他们就这么不信我,不信我也能老实呆在一处几天啊!”
“国师。”
正在这时,朱雀的大弟子疾风匆匆而来,向他一施礼,“宗主有命,请国师过去一趟。”顿了一顿,面色有些古怪,又加了一句,“陆家庄换了主人了,和宗主谈了半晌……连师父师伯们,都没能进去。”现在流云确定一件事,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只会越来越倒霉,撞上更加莫名的倒霉事。比如,他好心带夜名查事,却会暴露行踪,捅出天大的麻烦;比如,他好心救人,却反而会陷入重围,差点出了人命;再比如……
吴老实舵主。
金光伤势极重,勉强视事,也只在那间书房里。四将齐聚院中,由青龙亲自送他进去,书房里只有两个人在,除了金光,便是一名衣着极是华贵的老者,面目甚是陌生。书房案上,堆了厚厚一堆宗卷,看模样竟全是帐薄之属。
“参见国师。”
青龙退出,华服老者低头见礼,施的竟也是玄心正宗同门问讯之礼,正统严谨得一丝不苛。流云一呆下,手忙脚乱地还礼,大奇道:“你是谁……是白虎调来的账房?疾风说陆家庄换了主人,该不会是金光把陆家庄买下来了吧?”陆安仁那一夜偷袭被擒的事,连朱雀都是不知,更毋论一早不在庄中的流云了。
华服老者见他直呼当代宗主姓名,面色微微有变,但仍持礼甚敬,答道:“属下姓陆,名正中,字光则。陆家庄是逆子任性胡为的结果,但却也不必宗主来买,陆家的一切,原本都是代宗门暂时打理而已!”
流云更吓了一跳,指着他问道:“逆子?你……陆安仁是你儿子?”华服老者陆正中神色一黯,还是点了点头,手掌从袖里伸出,平托一方悬玉,但见七彩光动,化成一枚空首布古币模样,旋即恢复回玉佩模样,说道:“逆子犯上作乱,大违门规,死有余辜。宗主却仍将空首令赐还……属下实在是受之有愧!”
“陆家……陆家……等等,我想想,师父当年好象说过,湘北秘字坛,负责的空首使便姓陆,陆什么来着……陆正……陆正风?”
“那是先兄,已于四年前过世了。”
“啊,对不起。不过令兄年纪应该不小了,师父说他才接任时,你哥哥便已是首空使,这又三十多年下来……”
“家兄世寿七十有四,本已属喜丧,只可惜……却算不得自然寿终。”
流云见他话声中略带哽咽,有些代他难过,正要再劝,金光一直听着,这时突然问道:“诸葛流云,四年前,襄樊地界,是不是曾有过一场大灾?”流云还未反应过来,随口应道:“是的,秋日突然冰雹交集,一连下了三月,那时正好边关吃紧,朝廷忙于边患,顾不上济灾。湖南节度使财力有限,差点酿成巨祸……”
声音戛然而止,流云突然想到什么,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桌的帐薄,小心翼翼问道,“金光,不是吧,你……一堆的麻烦没完结,让白虎约的回纥胡人,也至今没给个准信过来。你干吗……突然查起了这些的陈年旧事?”
金光低咳道:“那一年大灾,你去南郭镇,正好自襄樊路过。本地空首使便向你面求,要求调动秘字坛积蓄济灾。是也不是?”
流云苦着脸回想,道:“好象是吧……对,是这样,的确是。算了,你伤重,不要多说,我替你说了罢。我答应了吴舵主,默许他调动缙绅商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助官府平安过了灾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玄心正宗守正辟邪,救护百姓,原也是守正的一种……”
陆正中突然长叹,一掀袍角,就地跪倒,哽咽道:“救灾事急,陆家也从未敢怪过总坛,种种事端,只是源于家兄年长体衰,一时受激不过,而我那犬子,自幼助家兄打点生意,与大伯关系最好,所以才,才衔了这份私恨。”叩头到地,哭道,“正中不敢有他求,只望总坛与宗主,能看在陆家世代持掌空首令,从不敢因私心动摇秘字坛公务的份上,放过小儿一条生路。他太年轻,家兄过世后,正中万不该默许他成为湘北的空首使……”
流云愕然道:“陆安仁……那个陆家庄主是湘北空首使?呀,也对,你大哥是,自然下一代空首使也会是你们陆家的人……”话未说完,一份宗卷被劈面掷来,他本能伸手接住,低头才看一眼,便只有苦笑,说,“是是,我知道这些会报来总坛,身为宗主,我也一定能看得到。可生意上的事全归白虎打点,我要多管这份闲事做什么?难道我连他们都不能信吗?”
金光不去看他,缓缓道:“襄樊大灾,本门竭力而为,原也是份内之事。但是,只因你见了湘南一带惨况,便一味冲动,甚至纵容吴老实以分舵主兼湘南空首使的便利,与钱不多等相干不相干的大贾豪绅灌沆一气,打压其他不肯合作的商贾行当,以至连累到了湘北陆家,两次被襄樊分舵算计,几近于血本无归……”
流云突然剧震!
“四年前,不错,那是四年前的事。陆……那个陆二先生,你大哥该不会因此才受激不过的吧!还有,我说,陆老爷子,你站起来说话啊……”
他目视陆正中,怀了一丝侥幸,磕磕巴巴地说着。但没等陆正中说话,金光已平静接道:“你没有说错,陆家上一任空首使之死,陆安仁手建陆家庄,交好回纥异族,处处针对襄樊豪商,凡此种种,都是源于四年前的这些旧事。但这些事本可以避免,白虎当时已发觉有异,而你出于回护之心,认为吴分舵主也是出于好意,为了保境安民,才不得不劫富济贫……”
流云苦笑举手,道:“你不用说了。是,是我将相关的宗卷毁了去,帮着吴舵主瞒天过海的。不过,那次为了救灾,钱财上缺口太大,那个,吴……吴老实四处设法弥补,我说什么也没想到,其中陆家就是湘北的秘家坛陆家……我认错,你今日叫我过来,若是为了这件事,所有的错,我愿一个人来担!”
金光不语。
流云站着,陆正中跪着,而他却只是沉默。
直到许久之后。
“陆正中,错不在陆家,只须小惩大戒。你清晨时甫一进庄,我便已着青龙传令,将陆安仁暗中押回湘北,由你们陆家自行看守。他也是年轻人火气十足,着他闭门反省一个月即可。”
陆正中大震!
又惊又喜下,几不知如何措词,他重重几个头叩下去,顿时失声痛哭起来。金光神色淡然,缓缓又续道,“至于诸葛流云,你虽不再荷负宗门,终是有错在先,回总坛后,你与白虎,便在祖师灵前,每人受杖责四十了罢。”
流云一呆,反手指着自己,道:“杖责?我?”但金光已不容他再说,挥手令他先行退出。四将仍在院中。
朱雀皱眉不解,青龙眉头微锁,玄武神色冷静,白虎按剑而立,看得出,俱在留意着屋中动静。但流云退出来,四人却全在意料中一般,竟连性子最急的朱雀,都没有向他发问。
流云自己,对陆家的事一半震惊,一半不安,外加对自己被叫来对质,却被加了个四十杖处罚的莫名,一时也没顾上这四人的反常,只低着头去想刚才屋中的说话。
这时才突然回过味来。
自樊襄来的种种,从船至码头,吴老实与当地缙绅出迎,一直到后来陆家庄里的变故,难不成……都与自己四年前有关?
“青龙,不对,是白虎,我有话要问你!”
猛抬头,他抓住青龙的手臂要问,一想不对,又松开去拉白虎,“我虽然不是宗主了,但也是玄心正宗的一份子。所以,我若是给宗门惹了什么麻烦,说什么也要弄清楚,有错认错,竭力弥补。你过来,我要弄清楚些事情……”
一拉之下,白虎纹丝不动,跟着手上剧震,白虎法力提起,已将他手掌震开,说道:“流云,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朱雀冰冷的目光也逼视过来,流云顿时气馁,自语道:“我不是胡闹,我的确有事要问。”还要再说,呀咿一声,书屋之门再开,陆中正已勾偻了身子,倒退着出来,流云一眼看见,便想过去问话,却是手上一紧,被白虎反手一把拉住。
青龙迎上前,与这老者客套几句,再亲自送客,到院门边拱手作别。
待转回来,这四将之首,神色已变为凝重,脚步不停,直往书屋里行去。白虎也不放开流云,拉住他紧跟其后。
流云莫名其妙,正想问,见玄武朱雀也跟了进来,只好忍住,只暗道:“按宗门规矩,秘字坛的事,除监查生意往来的白虎一职,便只容宗主知晓。这四人都这付神情,应该不全会为了秘字坛。那么,还有什么和陆家有关?这陆正中,看模样也严谨忠实得很……”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失声叫道:“回纥!陆家庄,难道他们和霍伽的人有关系?”
“此事上陆安仁知道多少,本座不甚清楚。但至少整个陆家,就目前来看未曾卷入。”
流云这一嗓子,叫得极是唐突,正向金光见礼的四将,人人向他看去。朱雀正要叱责,金光却平静开口,同时一摆手,示意朱雀不必动怒,自己转向白虎问道,“数天前你去见霍伽,曾剑毙了一个跟踪你的魔物。据你所说,那魔物情形奇特,倒似神识被夺,被遥加操纵一般……”
突然一侧头,伸手按在胸口,闷咳不止。
他一连数日卧床,便没有着上冠饰,穿的也不是极庄重的得罗法袍,只着了普通的白色常服,少了几分平素的威重。一番闷咳中,他仍是眉头紧锁,似在推敲着什么,更见面色憔悴异常。
四将对视一眼,都深有忧色,由玄武开口劝道:“陆家既无异常,宗主便不必如此劳神。霍伽等人没有动静,应是仍在沉吟难定。他们毕竟与我玄心正宗结下深仇,断不敢轻易相信……”
金光摇头。
“那一夜,本座曾令人传讯白虎,嘱他留意是否被人跟踪,只可惜虽剑毙了魔物,终未能看出来历。螂螳捕蝉,黄雀在后,按说也该有所行动了,只是不知这黄雀,到底在冷眼旁观些什么……”
清晨旭日,自门隙中透入,案上残烛,在日光中摇曳着微焰,黯淡欲熄。金光无意一眼扫过,便突然一阵恍惚。自湖边归来后,数天卧榻将养,便是这阳光,也有好几日未曾见了吧?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若相反呢?
他蓦地一振袖,拂灭了烛焰,一字字沉声令道:“胡人无意合作,留在襄樊已无大用。但太子在此,又出了大灭绝奇门阵之祸,就此离开,却也与理不合。所以诸葛流云,本座令你与青龙善后,其余三将,即日随本座返回东都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