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城中缙绅名流,由知府亲自带领,在岸边为当代玄心宗主送行。一番客套致意,等楼船离岸时,已是近晚时分。是晚,襄樊最大的酒楼上,由襄樊分舵作东,大设宴席,与众缙绅同聚一堂,热闹非常。
只是东道主位上,坐的已不是众人都熟悉的吴老实,换成了一名六旬老者。自有消息灵通之人,私下里说起缘由,道吴分舵主被玄心宗主调回总坛高就,新任的这老者名叫雷战,是现任宗主的心腹,能被委以重任,一点也不足为奇。
“听说这代宗主初回宗门,便是这个雷分舵主,当着监天司与本朝郡主的面,头一个拜倒痛哭高呼的。啧啧,他见机得好快,果然做人机警些,自有无穷后福可享。”
“不过也还好了,名门大派,不会赶尽杀绝。你看,对,就是那边。那年轻人,就是原先的宗主诸葛流云,失了宗主的位置,他总算还保住了国师头衔,在宗门里,照样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席上礼节周全,主宾谈笑不断,但一些不甚融洽的闲言碎语,也自杯觞交错间,悄然流传了开来,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于是散宴之后,这些闲言便又被重复一遍,只是聆听对象各不相同而已。
“若当真如此,那倒好办了!”
仍是深宅大院,但已非白虎去过的那一家。霍伽以手支颐,听巨龙帮一名本地弟子说着这些,低语一句,摇头冷笑不止。一边的毕罕却诧然说道:“就这么离开了吗,难道是我们猜错,玄心正宗为了除魔,真的曾打算尽弃前嫌过?”
令巨龙帮弟子离开,毕罕一阵犹豫,又道,“那日他们的人来商议合作,便被魔物跟踪,而这些天里,我们隐忍不动,魔物便也无动静,倒是象怕我们被逼急了,真去与玄心正宗合作一般……”
霍伽忽问道:“小弟准备得如何了?”毕罕一震,还未答话,霍伽已站起身来,轻叹道:“我去陪陪他。这孩子口上不说,那天在陆家庄,委实被哈利尔的魔鹰吓坏了。这十来天里,夜夜恶梦不断。”行到门前,脚步微顿,一咬唇,低声嘱道,“设好作法的法坛,这也是不得已。”
毕罕急道:“没别的法子了?一路跟踪过来,只凭零星感应,不也没有追丢吗?若开设法坛,以法力冲动少主的灵能强行感应,少主……要受的伤损就非同小可了。”霍伽身子微颤,声音更低,却回答得毫不犹豫:“爹爹传话过来,王子返回西域后,教主会亲离神火宫,为他主持大典祝福。爹爹担心他会来查看暗石,感应魔气是否外泄……我们已没有时间了,毕罕叔叔。”
她推门往外走去,一轮皎月当突,身后传来的,是毕罕一声极长的叹息。再行几步,一阵夜风拂过,送来一缕极淡的香味,却是园中一株昙花开了。霍伽循香望去,饶她心事重重,也不禁讶然,信步走了过去。
昙花飘逸多姿,清香沁人,西域从无见处。霍伽喜欢汉学,久闻其名,也仅看到过图画,如何想到,能在巨龙帮这种小派的宅院里遇上?她绕花把玩了一会,一时便忘了烦恼,但心头突然一撞,“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几句幽幽哦吟从思绪里一闪而过。
中原当今朝廷,为了求得边关安稳,曾有公主和亲,嫁与了回纥当代的君上。按习俗,公主出嫁,自有一些女官陪嫁,在西域日久,这些女官便也奉恩诏各自成家了。
又因了这一代君上是铁勒部血统,所以无形中,不少女官们被赐婚给了本部的贵族。霍伽出生后,因生母奶水稀少,只得由父亲的一名宠姬,被尊为容女史的一名女官抱养。那容女史识书断字,学问颇深,霍伽自能记事时起,除了修习法术,骑马习武外,便是跟着容女史,奶声奶气地习诵汉人的诗书文章。
“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忘了哪本典籍上的了。或者,只是闲书?但容女史每每一人抱膝闲坐,便会怅然诵着这一段,好听的声音,织缠出绵绵不绝的乡思。
霍伽少时,很喜欢听这低低的哦吟,再长大一些,便多了一分说不出的滋味。只因这个亦亲亦师的姨母,再多识能文,也毕竟是汉人,很难适应胡地习俗与风情。而霍伽,身为铁勒部公主的骄傲,使得她纵然心驰汉学,也无法喜欢她尊敬着的长辈,去如此牵挂着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只是,这一切,现在都不复重要了。
哈利尔入魔,暗石失窃,那一夜的大变里,族中死了很多人,容女史也未能幸免。养她教她的这个汉人姨母,终于再没能回到汉人的土地上,便似那段残章所说的,“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孤单绽放在遥远的异域,转瞬即已凋零。
但便这么一出神间,洁白的优昙花瓣,已转为枯萎,月光映照下,几乎是眼力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衰败了下去。霍伽猛地回过神,略一皱眉,突然伸手,将尚未败尽的昙花摘下,法力到处,灵火从指间吐出,连花带柄,烧了个干干凈凈。
突然“呀”地一声,从不远处阴暗处传出,语气极是可惜。霍伽也不去看,只板着脸道:“淘气小子,让你不要乱跑,还是一个人溜了出来!左叱利呢,又被你戏耍成什么样了?”说话声中,一名小童蹦跳着奔过来,对霍伽做了个鬼脸,吃吃地笑个不停,正是她唯一的弟弟叶尔。
霍伽低下身子,拍去他衣上尘土,责道:“如此贪玩,爹爹知道了,一定会骂死你的。”叶尔笑道:“姐姐不说,爹爹难道能算出来吗?”有些可惜地看向昙花残柄,噘了唇问,“还未全败呢,干吗就这么毁了?”霍伽不答,低头看他的手掌,突然一提气,灵力往他掌上注去,顿时一抹微光烁过,叶尔左右掌心,两枚火焰飞腾的印记一现即隐。
叶尔忙不迭地抽回手,低头叫道:“下次不敢啦,姐姐你莫生气。实在是找到这株昙花时,它眼见便要开了。我……我才不得不动用了天生的灵力,强行压制住了它的绽蕾。”霍伽这回真皱紧了眉,说道:“果然用在花上了?怎的这么不懂事!你感应那桩对象,耗费极大,灵力又属天生所有,非是修炼就可以恢复。你……叶尔,万一灵力耗尽,无法追踪,爹爹最后的希望,就要被你毁于一旦了!”
叶尔小脸涨红,嗫嚅道:“可姐姐你从没见过昙花呀……就是在中原,这花也极少开放的。”眼泪噙在眶中打转。霍伽心中一软,不忍再责,便强笑道:“好了,不说了,姐姐知道你是好心。你在哪儿见到了这花?而且,又如何甩开的左叱利叔叔?”
上次陆家庄遇袭,左叱利虽袭击毕罕,但此人性子火爆,族中人人尽知,霍伽便未多加责罚,只勒令他向副祭司赔罪一回而已。
此后的种种安排,霍伽却不敢让他知晓了,生怕这火爆性子的贵族,因了失姬之恨误事,加上叶尔上次差点被魔鹰所擒,便调了左叱利寸步不离地守着少主。可叶尔虽然听话,却只是听她这姐姐一个人的话,左叱利脾气又坏,几天相处下来,左叱利固然暴跳如雷,叶尔孩子气上来,便仗了小聪明,对这看不顺眼的免费大护卫百般捉弄,偏偏他尚未成年,又是未来的族长人选,左叱利被捉弄了也自无计可施。
这些霍伽不是不知,但事多且杂,一时没有精力顾及。保护这弟弟的,暗中自有其他高手在,调左叱利过去,不过是免得此人再度闯祸罢了。当下随口一问,也没多放在心上,叶尔却更低下头,只说道:“是宅里一个下人……姐姐你不要问是谁,下人这么多,长得又差不多,叶尔分不出来的啦!”尾音拖得长长,很带了些撒娇的意思在。
不等姐姐再说别的,叶尔拉了她往里院走去,连行边道:“我想到了,姐姐烧了那花,就是不希望看到它凋零。光明圣火能度苦拔厄,这样的解脱,对它来说真的再好不过。可是姐姐,我这次玩得过火了点。您要不帮我说说好话,只怕左叱利叔叔一从陷井里出来,就也会马上来替我解脱了……”
说话间穿过院门,再拐一道弯,到了一处偏僻的所在。饶是霍伽对这小弟捉弄左叱利的恶作剧早已习惯,也仍不禁愕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空荡荡的路面,突兀一颗人头,口塞布块,荷荷低声,身子全陷在地下。月光明媚,照得那人面目清楚无比。但见虬须满面,眦裂目瞪,青筋毕露,愤怒如狂,不是左叱利却又是何人!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流云与雷战等人返回分舵。一进门,他便大大伸了个懒腰,浑不顾分舵弟子忍笑的神色。
这次他以国师身份,率众送走宗主,又大宴襄樊的缙绅名流,唯有认命穿上法袍玄冠,一整天下来,既要小心不被绊到,又要应酬叫不上名的形形色色人等,只累得恨不能钻进地下去暂避一时。
“现在他们几个,大约真已经钻进了地下吧……早知道,该和金光换一换差事的!啊,也不对,我没伤都受不了,换他这么折腾一天,只怕玄武那半吊子医士,又要头疼上很久很久了。”
在心中自言自语,他随青龙雷战二人往里行去,穿过几进屋,便进了舵主议事的内室。这内室是青石所筑,外观饰以木质,便在吴老实居处后面,看上去全不起眼。流云不禁暗自称奇:“雷战奉命留意分舵事宜,才几天功夫?便将这里摸得如此透彻。看他方才一路穿厅过户,简直如在自家庭院嘛!”
殊不知雷战贬于岭南,虽则颓唐自弃,郁勃之气,何时不盘梗于胸?如今被宗门启用,重新振作之下,自然事事竭尽心力。他是宗门旧人,能力不比吴老实逊色,熟悉环境,尽快担起舵主之责,不过牛刀小试而已。
这时摈退门人,他请流云和青龙在上首坐了,自己双手一合一分,取出一枚照心灵符,说道:“宴席之中,有国师你代属下应酬客人,属下正好佯醉回避了片刻,安排弟子接应宗主与三位护法。”
流云点了点头,一边褪去法袍,一边道:“那么大阵仗离的城,谁也想不到,他们会中途再悄然折回来,藏到陆家庄的密道里。对了,辛白太子因为灵月教开坛在即,后天就要赶去湘北,这是晚宴上才听来的消息,雷战你和金光说了没有?”
流云身份特殊,对金光直呼其名,人人都已习惯,雷战也不以为意,答道:“属下已经禀过,宗主着我们明日去拜访一趟,届时再依礼恭送,万不可节外生枝。”将照心灵符呈上,又道,“宴上有巨龙帮的耳目,属下安排人手跟踪,找到了胡人的所在,已着人扮成百姓,暗加护卫。”
流云喜道:“雷老你办事还真雷厉风行,果然要得!没变故最好不过,一旦有变故,我们也能及时应对。青龙,玄武那边怎么样了,他们动用玄光术开始监视了罢?还有,金光的伤势……”
青龙接符后拈诀催声,确是在与玄武说话。本来玄心门人之间,哪怕相隔万里,也能以传心术相互通话,但这次暗潜回襄樊,事出极密,又要动用阵法查看胡人动静,传心术易受阵法与个人修为影响,反不如这种特制的照心灵符灵动合适。
那边玄武也已听到,于灵符中答道:“陆家庄地道宽敞,其上又有阵法掩护,于布署玄心术极有裨益,这一层不必担心。反倒是你……流云,你身负国师之职,由你迎送太子,我玄心正宗才不至有失礼之嫌,须时时记得收敛性子,这段时间里不要自作主张,擅自外出……”
流云哭笑不得,点了点头,一想又不对,玄武没可能看得见,只得凑上去,对了符纸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前太平无事,我才会由着性子,不乐被人拘束。但现在是什么情形?我诸葛流云,好歹也是玄心正宗弟子,难不成连这点点的自觉都没有?”
符里却是没了回应,半晌,青龙摇了摇头,雷战也摇了摇头。
待雷战禀过弟子暗中守卫之事,便再无他话了。青龙陪流云离了议事室,流云仍是委屈,指着自己问道:“青龙,你说实话,我那些年的确过份,但想的是把宗主之位交还给宗门……难不成令你们觉得,我真是那么不省心吗?”
青龙不答,陪他再行一阵,突然止住脚步,沉声道:“是不是觉得,玄武今天的叮嘱,很是突如其来?”
“当然!”
“自南郭镇走水路直放襄樊以来,流云,我知道,你对于夜名诸多同情,觉得绊他留在玄心正宗,实在是近于恩将仇报之举,对是不是?”
流云莫名其妙地看着,叫道:“等等……夜名?青龙,你怎么扯到他身上了?你还记着我拉他出去刺探的过失?是,那次我是莽撞,害得你们措手不及,才生起的种种变故……我已经知错了,你和玄武,便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吧?”
巡夜的弟子离二人站立处颇远,青龙微一沉吟,并不即答,蓦地又换了话题,问道:“流云,宗主当时在船上的情形,除我之外,你再没向他人提过了罢?包括夜名……他是否知道什么?”
流云更莫名其妙,道:“当然没。金光前几日问起,我也都按和你商量过的,只说了霍伽以笛声幻化魔音,以致影响了他心神,破敌应机,却全然忘却……我连他教我的那套古怪心法都没敢说出来!”
青龙点了点头,再沉思一阵,突道:“今天一天,繁文琐礼,确是累人。流云,你有没有兴致,陪我活动一二?”手印一结,也不待流云响应,便直接攻了过去。
他二人站得极近,这一式攻来,流云不防之下,疾伸手去格,奇道:“你今天……青龙你都不象你了!”青龙手印再变,由大有而归妹,竟是以先天卦数催动,法力变幻奇诡。流云连忙变招,势已不及,胸口一疼,已被结实击中。
两声低哼几乎同时响起,流云向后跌出一步,而青龙竟也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
他一掌击中后,未敢施力,而流云胸口,却有一股充沛法力迸出,将他攻出的三分力道化解无存之余,更反震过去,只震得他半臂酸软。
“你的法力果然又有进步。那个心法,非但比你自灵峰上人处习得的更为高深快捷,更重要的是,运行方式奇特,竟能将你半人半魔的体质加以融合改造,从而练出非道气又非魔气的古怪法力……难道宗主毕生沉浸道术,一时心神失守,反而自行证悟增益,令我玄心正宗心法更上一层楼?”
青龙皱眉低语,流云苦笑答道:“上次和你提起这心法时,你便试过我了,何以这次又要来试——我多练了十来天了,当然更进步了一些!”青龙却摇头,又问道:“你这些事,当真没和夜名说过?”
“我……是,我是散漫不受拘束,但是,青龙,我流云什么时候,会遮遮掩掩不说实话了?夜名,夜名不是随座船先回总坛了吗?暗潜回襄樊的,只是金光与三将,可你老提起夜名做什么?”
青龙并不在意他的不满,伸手按在腰间,长长一声叹息。这首座护法,眉宇间竟有了几分忧色。
“有一件事,我与玄武,尚未敢禀报宗主。流云,你可知道,大船东上,本要直放总坛的。可是,宗主才暗里折回,本该随船先去东都的夜名,便连同小雨和那个参军许俊,全部失踪无影了!”
流云大震!
但没等他追问,青龙缓缓又续道,“夜名是留了书信的,说突有急事要办,事了后自会回来,让我们转告宗主,不必为他担心。但也是当时,有弟子撞到他准备离船,上前阻止,却被击晕了过去……”
“不会,夜名不会伤人的,一定是弄错了!”
“我没有说一定是夜名出的手。那名弟子至今未醒,船上由靳宫主作主,请你师父燕赤霞帮忙查看,发现他所受力道古怪莫名,倒有点象你这融合半人半魔体质的古怪心法,所能造就出来的特殊法力!流云,我很担心,既然你未将心法传给外人,又未鼓动过他们擅自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