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转眼四天又过。
襄樊城里,不论陆家庄的魔祸,还是玄心宗主的离开,都已不复为新鲜的谈资。现在众口相传的,已是另一个消息了——
灵月教将在湘中开设分坛,分坛主直隶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但与当朝郡主有着同门之谊,更兼情同姐妹,深受天家宠眷!而开坛之典,早在月许前筹备期间,就由倩安郡主奏表呈请,求得了圣上恩许,着当朝太子以监天司总监身份亲临主持!
辛白太子已在襄樊。
虽未声张,消息却不翼而走,数日之间,襄樊上至官吏,下至百姓,都知非但太子到了襄樊,不日更将直赴扶王山,以示朝廷对灵月教匡扶正道的褒奖。
扶王山,便是灵月圆光坛所在,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太子亲来主持了。
这一日,注定不平常。
一大早,官衙正式贴出公告文书,言道一年两次大变,潇水决堤,南郭魔患,灵月教有力出焉,故朝廷特下恩旨,于扶王山赐地千亩,以为对该教分坛的供养,算是对这些天的传闻正式予以了证实。
然后……
走水。
时不过已,秋高气爽,西风正劲。
熊熊大火,先自后衙厢房烧起,再延到库房所在。知府梁印正在堂上视事,得报后大惊失色,急令衙役们召集人手救火。好在衙前刚贴了文告,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在官役们号令下有力出力,不消一柱香功夫,火势便已被扑灭。
但无巧不巧,除一间厢房外,被烧得片瓦无存的,便是一间存放户籍的库房。梁印更是焦急,亲自到了火场,不顾官服被污,在残址上细加查看。但见垣颓壁断,水污灰残,哪里还找得出一份可供辨认的宗卷来?
每岁一造帐,三年一造籍,这是本朝惯例,这一秋,正是襄樊造籍更新之期。
所谓“天下人户,量其资产,定为九等。每三年,县司注定,州司覆之。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家为保。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
所有乡郡的乡帐,这时俱已报送了上来,走水前,全都堆积在这间库房之内!
查看一阵,梁印呆立在一片狼籍里,长叹一声,放弃了找寻有完好乡帐的希望,一任衙役与百姓匆匆来去,禀报灾情,请示下一步如何处置。
他不置可否地听着,没有作任何吩咐,他的心中,却正在和自己对话。
“……这不是好兆头,天命示警乎?不过,就这么烧了,也不失为好事?免得左丞担心,免得我左右为难。但是,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他默默想着。这时,乱糟糟的人声里,有几句话飘来,令他突然绷紧身子,僵硬得有如泥雕木刻。
“真奇怪,明明今天起的西风。”“靠南的库房,为什么反倒烧得最是厉害?”“听扫地的老张头说,火头是从厢房窜起的。可燎到这库房,突然炸了一声大响,烈焰便应声冲天,结实地骇了他一个跟头!”
梁印蓦地大步离开火场。
“左丞大人!”
他心中低呼一声,抬目望向西京的方向,神色间不仅只是焦急了,更多的,竟是几分隐约的狰狞。
“造籍更新,造籍更新!该想到的……左丞大人你能看中此机,那么另有用心者,自然也能看中……事急矣,左丞大人!而且……”
“敢施展这般惊人手笔,其背后,必有强大势力的指使。就是不知道,是大衍书院食古不化的书呆子们呢,还是那些外放却自命正统的所谓清流?”陆安仁创建陆家庄时,一腔义愤,想的是与吴老实算账,所以庄中广设不少机关,布署得甚是周详。便如他那晚潜入偷袭的密道,便设了三处入口,进可攻,退可守,最远一处离庄四里,隐在一个人迹少至的驿站边。
驿站备有官马,饲马的小吏,早换成了陆家的人,而如今,悄无声息,又被青龙两个弟子暂时取代。
密道下尚有暗室,简陋却实用,本地范夫子,那一夜与陆安仁一同成擒,陆安仁既不复追究,对他便也不再严惩,又因了他是本地人,对襄樊地理熟息,便调入了密道,暂时充作向导。
绣云坊隶于玄心正宗已久,范家祖上,本是玄心门人,后来因过失被逐出,痛定思痛,发愤雪耻,以待罪之身,立了不少功劳,终于被允许以商贾身份列入秘字坛。范夫子获罪总坛,这些天忐忑不安,生恐蒙羞祖上,突然得了这个转折,只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尽职尽责,加倍的勤勉小心。
一连数日无事。
玄武、白虎、朱雀三人,将带进暗道的得力门人,分成三组交替,以法力催动符法,在暗道里设了一座玄光术阵法。这阵法能监查远方,神妙莫测,用在此时最合适不过。金光率众大张旗鼓地离开,又复悄然潜回,恃的便是这宗门秘术。
流云听来的消息,与胡人在那小岛上近于蛮干的胁迫,无不显出那名为暗石对象的重要。流云虽不敢复述他在船上的种种异常,但假托回纥人所说,也点出此物与魔道牵连极广,似是上古天魔的遗物。
他令白虎去约见胡人,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从魔道手中夺回此物。但胡人顾忌,他又何尝不有所顾忌?
天冰借靳黛水之口详说内情,分明是借刀之计,要玄心正宗无法置身事外。可随后一战,他虽未亲见,不过玄心正宗自有秘法,能拘到附近的游魂野鬼,降乩详写经过,天冰落败身死,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这妖物,到底用意何在?
只是这一层,不是眼下便能琢磨出来的,唯有以静制动,化入暗中耐心等候——论耐心,时至今日,他金光最不会缺的,便是这耐心二字。更何况所受的内伤外创,也确实需要时间来静养恢复?
又数日过去,他右胸剑创近于全愈,内伤也大为好转。这天白虎进来,禀报玄光术监看到的情形,见宗主凝神听着,手上法诀尚未松开,正是玄心正宗的先天一字法印。这法印主修先天元气,火水相济,交汇于绛宫丹鼎,若心脉气息淤塞不畅,势必难以如法修持,白虎一喜之下,抱拳施了一礼,叫道:“恭喜宗主!”声音竟微有些发颤。
金光听了出来,愣了一愣,旋即想到,白虎不久前才从总坛赶来,二十年久别,见到的竟是自己重伤,心中百味交陈,原是可以想见的。一念及此,他垂下目光,隐去一瞬间的波动,只就白虎禀的事平淡问道:“回纥人频繁调动,又暗里设了法坛?雷战那边,可曾查出什么?”
白虎应道:“巨龙帮四下购物,计有朱砂,松香,檀木大香等,数量非少,俱运进那间大宅中。此外……”略一踌躇,突然禀道,“此外尚有一事,几日前城中府衙突然失火,烧毁了两间房屋,虽未伤人,却极为蹊跷。”
金光微微一凛,道:“查出魔气?”白虎却摇头,答说:“不是魔气,是……道气!”蓦地揭衣跪地,沉声说道,“另有一件事,一直未及禀报。但宗主伤势既已转好,属下等再不必瞒。宗主,我等离船后不久,夜名小雨,外加参军许俊,这三人也同时失踪无影!”
金光面上变色,他却坦然续道,“未及时禀报,有亏职守,四将愿受宗主责罚。但十来日里,我们也细加追查,毫不敢大意。夜名虽无消息,却有本地弟子亲眼见到了许俊。当时他正扮作普通百姓,悄悄潜入了府衙。那弟子未及回报,一阵道气波动后,府衙便已燃起熊熊大火。是以宗主,若是回纥人将有异动,我玄心正宗权衡全局时,对这三人可能带来的意外也须预作准备才好。
当时夜名失踪之事一出,玄武提出暂且私下查找,正因了白虎的全力赞成,四将才会一致选择先瞒住宗主。但十数日说短不短,却找不出多少消息,唯一出现过的许俊,又涉入一桩莫名其妙的纵火,令人摸不着头脑。
白虎行事,不同于朱雀的火爆,却于四将中最为果断,心知守株待兔之后,仍免不了兔起鹘落的雷霆一击,宗主伤势既无大碍,这些事便再无隐瞒下去的必要。念及此层,当即不假思忖地禀出前事。这也是四将同心,数十年中自然形成的默契,令他无须担心其余三人会对此有所不悦。
金光也沉吟不语。
四将隐瞒出于什么原因,他自然是明白的,心中与其说恼怒,倒不如说更添了一分他不习惯去深想的感动。那一场重伤,与青龙的长谈,有些话出了口,却令心境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于是,在白虎本以为会被严词责备之时,他只淡然地笑了一笑,伸手上抬,令白虎站起身来。
“夜名前世虽为魔君,但这一世,既受了大天龙密行寺高手的佛力,又在勤练不休,不必担心他会重蹈覆辙。但唯因如此,这一场失踪就更不可解。许俊,或者小雨?府衙被焚,而小雨曾被天冰掳走……”
白虎突道:“关于许俊的事,青龙倒想到一个可能,只是未免匪夷所思。”
“说。”
白虎起身,审慎答道:“冲天大火,只焚毁屋房两间,其中之一便是库房,堆积了全襄樊的乡账户籍。今秋虽是造籍之年,但这般大张旗鼓地查核实情,却是历代知府所无。”
金光噫了一声,微现异色。他做过多年国师,对朝廷种种极是清楚。本朝藩镇坐大,割据一隅,已是百余年的顽疾,湘中自不例外。象襄樊这样作为东都屏障的大城,藩镇虽不敢公然插手政务,但税赋造籍,朝廷委派的官吏,却也不敢过份认真,只取实际的十之二三,余下的则全归地方。
税赋所依自是户籍,流弊所及,地方造籍之年,上报户部的账册,向来只恐较真,不惮作假,梁印此举,已大犯藩镇所忌,如非当真铁面,便是暗中另有他图,与地方藩镇早有沟通。当下沉思一阵,他向白虎问道:“既说匪夷所思,必定更有古怪。白虎,除户籍查核外,梁印还有什么其他举措?”
白虎一点头,往后禀道:“青龙着弟子打探的结果,发现非但户籍,梁知府更借口稽核从严,以免有冒领朝廷恩宠发生,令所有选为女官的家族,都须将家乘缴来与户籍相互核对印证,由此可见,梁印主要目的,竟是在查找本地曾出过的女官上。但这结论又委实古怪,须知梁印是张右丞心腹,右丞揣摩时机之能,本朝无出其右者,岂会浪费心力布署闲棋,且任由这闲棋去作无益之举?”
金光又一阵沉吟,并不即答,也站起身来,负手缓步往外行去。他伤势需要静养,所以独居了一处密室,余下门人与三将,俱在地道往前左转的另一进密室中。
白虎紧几步跟上,正要开口,却听金光边走边道:“府衙失火的道气波动,青龙令你等彻查了没有?”白虎一愣,答道:“听流云说,许俊与夜名二人,曾在一处岛上埋过雷符,可能他借此机会私藏过几张。虽查无实据,但以雷符引发火灾,实在是易如反掌。只是事涉张右丞……”
金光又问道:“我宗门受圣眷最深时,与朝中大臣,是否曾有深交,又是否深入过党争政事?”白虎微微一凛,急道:“为人间守正辟邪,却决不涉及人治的兴废更替,是我宗门开宗之旨,圣眷再深,历代宗主也无人敢违。”突然明白过来,道,“是,白虎明白了,宗主的意思,是此事若与妖魔无关,我等便无须过问,冷眼旁观即可?”
金光便不再说,再行一阵,到了另一进密室,推门而入。玄武与朱雀二人,正指点弟子催动玄光术,暗查回纥居处布设阵坛的进展,突见宗主进来,惊喜下连忙过来见礼。金光问了几句情形,凝神去看玄光术中的影像,见玄心法力凝成的一面铜镜般对象上,显出的正是回纥人居处的院落,院落里绰绰约约全是人影,正中檀香高燃,设了一座齐备整洁的高大法坛。
朱雀禀道:“今日一大早,便是人踪不断,许多宅中下人,也在帮忙搭建法台,看情形,只怕是要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法事……”突见金光面有异色,伸手往院中一个角落一指,道:“此人是谁?何以如此眼熟!”振袖一拈法诀,道力催出,注入了玄光术凝出的镜面里。
镜面一阵波动,受他法力相助,物象更是清晰。朱雀三人顺了金光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名下人装扮的小小身影,正在几名回纥人的呼喝下奔忙不止。那下人身材奇矮,倒似未发育成熟的小孩,玄心门人虽日日监看,却也不会对这下人多加注意什么。朱雀心中一奇,正想追问,金光蓦地收了法力,命道:“怎么竟是这孩子?着雷舵主传令下去,伏在那大宅外的弟子多加小心。白虎,玄武,朱雀,你三人各调人手,不必太多,立即随本座前去拜访回纥公主!”
见三将更是愕然,他微一皱眉,终还是加了一句解释:“那孩子便是小雨。白虎已向本座禀过了,说她与夜名同时失踪。可如今,这孩子怎么会……悄然混进了巨龙帮的宅地之中?”与此同时,玄心术暗中监看的那个院中,霍伽正心绪复杂地检查着法台的布置情况,毕罕跟在她身后,见她目光落到何处,便低声禀报几句,霍伽默默听着,半晌,突然叹了口气,道:“谢谢你,毕罕叔叔。”
毕罕微微一震,苦笑一声,道:“我却宁愿,公主你永不会为这件事谢我……”移目往院中法台看去,这法台是他近几日的全部心血,并不算高,只有丈许有余,但全部按拜火教习俗,取木能生火之意,以上好檀木搭架,极是庄严。正中法座的放置,更是费了许多推算之力,务必在要今日这正午,能与当空赫日接于一线。二十八名精通火法的术师,也已各自就位,上应二十八宿,催动光明灵火,一半注入法台,一半在法台前汇结,固化成一道六芒的奇形阵图。
表面虽不见异状,但在身为拜火教副祭司之一,他自然知道,一切一切,都服务于法台上的那个法座,而那法座,这一次,却非是为了宣扬本教胜义所作的准备。
他突然怔忡了一下,心中有些难过,再向霍伽看去,见她苍白着脸色,却仍一丝不苛地查看着法台,不由劝道:“待绿奴带了少主过来,就要请……请他登上法座正位了。公主,他虽然懂事,但毕竟是个孩子,每一代灵童中,虽也有人极幸运地长大成人,可更多的,是因为灵力耗尽时的痛苦,以致崩溃求死……”
他蓦然停下,余下的话不忍再说,而霍伽也几乎同时,向他微微摇首,面色苍白如故,却多了几分的坚毅之色。
“公主……”
霍伽却笑了,轻声道:“副祭司你也知道,历代灵童,以身殉教者不知凡几,何以我的弟弟,便不能成为殉教者的一员呢?他是我铁勒部族长之子,受尽光明之神的宠爱,也受着族人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爱护。那么,为了铁勒部的未来,他理当运用自己天生的灵力,去回报族人们的那一份爱与敬重!”
院中突然安静下来,连霍伽一起,都转头向院门方向看去。院门边,叶尔挣开绿奴的手,正向这边蹦跳着奔来。
绿奴脸上挂泪,笑得极是勉强,叶尔自己却满不在乎,神色间,甚至隐有着一份的迫不及待,大声叫道:“终于可以开始了吗?姐姐,毕罕叔叔,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找出哈利尔那妖魔,感应出他圣物藏到了何处!我,叶尔,是最勇敢的铁勒部公主霍伽的弟弟!我会证明给所有的族人看,我也是草原上的雄鹰,决不会让铁勒部的勇敢蒙羞!”
霍伽眸中渐有了泪光,正要说话,又一人从院门边过来,大咧咧说道:“吹大气谁都会吹!叶尔,你几次捉弄我,我左叱利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你得证明给我看,你的确是草原上的雄鹰,而不是只会欺负族人的草狗!”
霍伽一愣之下,来人已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往叶尔面前一伸。叶尔也不避让,说道:“姐姐,左叱利叔叔说了,要我在今天的法会上证明我的勇敢!”凭由对方手掌落到肩上,再猛一发力,将自己的身子向丈许来高的法座上掷去——
“不!”
“等等!”
两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是最后传入这孩童耳中的声音。“一声是毕罕叔叔,另一声,象是霍伽姐姐……可他们,不也急着要到圣物的下落吗……”他恍惚地想着,突然便告中断,无与伦比的法力,自法座上贯体冲出,带来了撕裂般的痛苦。
他小小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比,贯入的法力,已远超了能承受的极限,只逼得一滴又一滴鲜血,自他五官中缓缓渗出。
而剧烈的疼痛,又引动了体内另一股莫名灵力的沸腾,令他无意识地向前斜伸出手臂,臂上淡而温润的微光,凝如实质,直注向下,正落在奇形阵图的中心。阵图顿起变化,莫名的景物变相,有如风驰电掣,生灭不休,浓郁魔气翻腾,与萧飒秋景互为更替,既似在山水之间,又似在地狱深处!
霍伽一起“不”字叫出,已握紧了双拳僵立在原处,却是毕罕怒道:“胡来!左叱利,你会伤了少主!而且,这般莽撞,怎来得及组织人手应变?”
左叱利并不理会,只冷眼看着阵图变像,隐现出冷哂之色,突地又是一声大喝:“很好,你感应到了——知道该往何处去了,对是不对?”喝声高亢,一句紧接一句,与平素话声大相径庭,以毕罕的修为,犹自被震得耳膜阵阵轰鸣,几乎晕倒。霍伽神色顿变,叫道:“你是谁?”话声未落,左叱利又是一阵狂笑,身如大鸟般一跃而起,将法座上的叶尔身子抢入怀中,半空中微一转折,一掌劈在法台上,借力便要向院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