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拨剑,法剑在手,屈指轻弹,铮然一响,亢如清啸。青龙,玄武,朱雀,三人俱在战中,如听号令,同时抽身退开。张石晨早知玄心正宗阵法为正道第一,目光一跳,一边暗令人追去跟踪小雨,一边凝神看这四将出手。他身边的博尔都也是神态有异,一挥手,自有胡人悄然离开,而博尔都自己,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四处战局,直如意有所待一般。
“天地无极,玄心正法!”
四将退到一处,青龙一声长吟,四柄法剑上道芒大盛,随了四人禹步穿行,结成一道匹练般光带。四人左侧,几名胡人高手,正与哈利尔所饲魔鹰缠斗不休。鹰翔甚疾,一落下风便远遁冲天,本来极难对付。但四将光练成形,竟比鹰翔更快,才听青龙“正法”二字叱出,异芒冲天横扫,直如雪山崩倒,天地同白,那魔鹰一声哀鸣下,毛羽腥血四溅,已被生硬硬斩成了两截!
张石晨微噫一声,目光倏缩!
他在岭南与朱雀交过手,南郭镇外,也见识过玄心正宗的结阵之能,只是四将合击,威力仍是出于他的意料。眼见剑阵移动,四将道力鼓荡下,战袍飞动,异响如潮,却不复有光练结成,只各自为政般地,移向狮首怪力战的战团。这边的主力却是玄心弟子,青龙与玄武门下合力,结阵困了这叫狮武圣的旧识。此时见师长出手,便极有序地抽身退出,给四将让出腾挪的空间。
四将行走甚疾,但仍是极平常的禹步,只是四人有如整体,步步相续,分毫不乱,北斗七星位置,自天而天,四柄法剑似缓实速,似重又轻,才接过与狮武圣的战局,便听得兵器相击声如鸣炮仗,与狮首怪战得难解难分。
那狮首圣当日率众大闹陆家庄,也曾与朱雀等人交过手,并不如何在意,但手上狼牙重棒才一舞开,便叮叮叮不知被法剑击上了多少次。每击中一次,一缕诡异道力便萦于棒上,斥之不去。更兼水火风雷,性质各不相同。
狮首圣初尚未觉,待觉不对时,道力如附骨之蛆,竟直往掌心钻去,他不禁大叫一声,将大棒向空掷出,口一张,现在狮首原形,一口罡气喷在棒上,烈火自棒上迸出,激射如箭,一时之间,万道烈焰经天飞舞,壮观无比。但另有金华后发先至,也自棒身虚出,与烈焰交融一处,四将法剑再随阵转,金华烈焰空中滴溜溜转了个大圈,突然缩小,化成了一团栲栲大小的三昧真火,电掣星驰地向狮武圣立足处击去!
自四将接手,到三昧真火反噬,正好一趟禹步完整,四将行如流云,片刻不停,剑阵再引,便要将狮武圣毙于剑下。只是,一击得手,死者却并非已在绝境的狮武圣!
只因哈利尔也动了。
魔鹰被绞灭无存时,他已目眦尽裂,尖声厉叫,手中剑幻出万千魔火,不分方向地四方飙出。那柄剑重厚无锋,显然不是一夕剑,但也锋利异常,困住他的玄心弟子,不时有人退下更换同门增补,便是因为不论什么法剑,与这妖魔手中剑正面一触,便唯有宣告折断一途。他全力前突时,又值几名弟子退开换人,阵法交接一乱下,顿被他冲到了狮首圣身边。
只一掌。
哈利尔重重一掌,击在狮首圣肩上,掌力透出,将这半现原形的赤鬃大狮远远掷开,同时剑往上戳,正中击下的三昧真火,手上剑如枯木被火,瞬间已熔至柄部。这时正值四将剑阵又变,四柄剑两两合并攻出,但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大吼,连四将自己也齐齐一楞——
剑身透体而过,这个明明应是最难对付的魔物,竟轻而异举地一个照面间,便被斩成了四截!
狮道圣借一掌之力,余势不竭,几个起落便去得远了。这边却腥臭扑鼻,四截的哈利尔尸身,被剑上法力,震得腐肉烂骨横折,污泥般黑血四溅,哪里象刚刚生死互搏的活物?分明便是久已腐朽的肉身。
但就在这一刻,异状又生!
一道可比千十日齐升的瑰亮异光,突兀自湖边柳下直切战场之上,而正在另一边,被博尔都一脉围困着脱身不得的霍伽等人,也突然齐声大叫,连同忍泪含泣的绿奴,六人也身如流星,悍不顾死地往哈利尔分尸之处抢来——
异光先至,切入污腐血肉,一阵焦枯味后,腐肉化为劫灰,一枚头骨大小的古怪物件,便突兀悬在了空中!
异光出自博尔都之手。他最先行动,金刀动如雷霆,哪还有半分原先的暴发户模样?几名属下随他扑入场中,围截霍伽等六人。但霍伽固然拼命,四名护卫也全然悍不顾死,便在博尔都金光即将挑中那物件时,一人和身直扑向前,以身体挡了博尔都刀势,双手前推,将那对象拍向霍伽的位置,大叫:“公主接住!”
铮!铮铮!铮!
金铁相交声不绝,霍伽指尖才触上,一只血淋淋的大手伸过,将这物件生抢了过去。却是场上魔物已去其三,最后一具腐尸,是逐她而来的左叱利身上魔气附体,此时任由围攻他的玄心高手长剑贯身,冲过来参与了对此物的争夺。
四将本离得最近。
但是,繁促的兵刃交击,正是自他四人立身处传来,博尔都招式甫出之初,张石晨也率了六七名监天司高手,于火光电石一剎那飞身上前,插入四将与这场哈利尔尸身中对象的争夺战之间,口中犹自连声喝道:“监天司也为正道一份子,除魔卫道,是为本份,如何可以只劳动四位护法大驾?”说话声中,六七人横成人墙,刀剑齐出,已截断了四将剑阵的去势。
剑阵运作一顿,青龙微见怒色,正要开口责问,监天司身后战局中,突然横生变故——
对象落入腐尸之后,一时所有参与争夺者的目标,都转而向它。但这腐尸一声怪笑,挺立原处,却不复下一步行动,任由霍伽与博尔都数人各出杀着,十余把兵刃重重贯入了它的身体。
魔气腾起!
一道魔气,如附身之初一般,从腐尸天灵冲出,由淡而浓,只一瞬间,已化成一道人形的飘渺影子,盘旋着纵声长笑,笑声凄厉如哭。张石晨还未及说话,四将中的玄武已是目光倏缩,几乎与霍伽、绿奴等人同时叫出声来:“天冰?”
魔影忽浓或淡,高大之极,而四周温度,也随之突然下降,水气凝霜,恍如蓦入隆冬,不是天冰却又是何人?
“那边……还有……还有一个天冰……啊,不止一个……”
不知是谁突然又是一声惊叫,远处尘土翻滚,数条人影突现,有前有后,向这边混战移来。道芒魔气,相互缠葛震荡下,明显看得出,被落后的数人连手合击,却杀意依旧凌厉无匹的几个妖物,正是天冰——
四个一模一样的妖魔天冰!
斗大一个玄字向空击出,异芒四迸下,将一个天冰的回身轰击化解。青龙低叫一声:“宗主和雷舵主回来了。”顾不得张石晨等人反应,巽离互换,剑阵再变,向玄字道芒处奔去。果然青玉袍袂飞动,金光面色苍白,正携了霍伽之弟叶尔,勉强提气疾行。雷战护在他左侧,另有一人在右,黑袍高瘦,单手持剑,剑上风雷啸动,替他挡了天冰大半反攻,却竟也是熟人。
“西域大天龙寺的……钟九先生?”
四将无不愕然,但顾不得多问,疾展剑阵,接下两名天冰的攻势。另两名天冰,仍向前强冲不止,与被霍伽、博尔都团团围住的天冰汇合一处。而那名腐尸上化出的天冰虚影,早将那头骨大小物件抢在了手中,一边闪避,一边冷睨抢攻众人,突然又是一阵大笑狂笑。
“暗石!”他厉声叫道,“这么桩破烂蠢物,你们铁勒部偏生宝贝无比,见死不救,害死了我的妹妹!如今,哈利尔自害自身,死于你等之手,待我再毁了此物,这一件大仇深恨,也算稍稍得报一二了!”
声音尖锐,令人毛骨耸然,挟着铺天盖地的恨意!
有四将出手,雷战腾出手来,接过叶尔,仍不放心,低声道:“宗主……”金光却未答话,只向钟九看去,钟九正一道剑气劈出,一名天冰侧身让开,愧疚般地一声叹息,飘然退远。钟九便不再追,反手向后,原来他背上也负了一个孩子,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正是小雨。
将小雨交给一名玄心弟子,钟九沉声说道:“天冰附着她身的,是六识之一的感识,已被钟某以佛法驱离,决不致再有为祸。今日种种,俱是我当日被他骗过,误以为绝其生机,便可一了百了……所以今天因缘巧合,你我并肩应敌一事,可以视作钟某对你中原正道的补偿。”
突然一声清啸,如凤唳龙吟,贯空裂石,他长剑一振,身形不动,却已缩地成寸,从激战众人中生生穿过。大天龙寺身法原以诡异见长,博尔都、霍伽等人又来自西域,人人知道这钟九先生的古怪脾气,谁敢当真出手阻他?博尔都面有焦燥之色,尚未想到如何应对,霍伽已突然黯声叫道:“九先生,天冰叔叔手中,乃是我族中镇族之宝,为此事我族死伤惨重,还烦请九先生代霍伽做主夺回!”她见玄心正宗带回了弟弟,惊喜如狂,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探视,但想到钟九身份特别,暗石丢失又与大天龙寺有关,若由钟九相助夺回,隐瞒教尊圣物失窃一事,自可借大天龙密行寺的声威暂且渡过,当下唯有强忍住喜色,抢在博尔都之前,以哀兵之态加以请托。
钟九冷冷答道:“你放心,老夫既然来了,便定会对这一番疏漏,作出合理的补偿。”手上剑势不停,所过处雷火四泻,虽不见得如何神奇,但火能克水,佛法宏大,尽能敌住几名天冰的合击。手持那桩对象的天冰面容扭曲,嘶声叫道:“钟九,钟九,你为什么要来得这么快,那个地方的魔气,不是正好能克制你的佛法,令你一时离开不得吗?”而另一名天冰却不住叹气,只道:“我当日立誓,再杀生便魂飞魄散,永不超生。钟九,我虽借你之手以死施计,但是,六识分离,肉体灰灭,只待心愿一了,便从此永泯世间!钟九,多年故人,你竟连我这一点心愿,也不肯助我完成吗?”说话之间,手上却各不容情,冰气盘旋,佛光普照,激烈无比。
张石晨眉头紧皱,并不出手,只暗自沉吟。自迎这博尔都入湘以来,有些事,李辛白虽未与他明言,但以他监天副使身份,却早看出了倪端。博尔都在回纥虽是下一代可汗继承人,但因好杀骄横,一直不受本族长者喜欢,这次族中出了大事,他一心借此机会,掰倒敌对一脉,辛白太子似也有份暗中相助。张石晨在朝廷时日不短,对这种利害交换早已习惯,倒也不以为意,只想:“博尔都行事,看来有所不顺,监天司为太子计,这时万不宜涉入过深。”见在钟九与玄心正宗压制下,五个妖魔已全不能为害,当下一挥手,如方才突兀冲过来一般,率下属又退回了湖边观战。
钟九一边疾攻,一边冷问道:“见、闻、嗅、尝、感、知,是谓之六识,各应眼耳鼻舌身意。如今五识俱在,唯最后一识不知所终,天冰,你还不六识合一,还原为三魂七魄转世投生去,难不成真要魂飞魄散,永泯世间吗?”霍伽也接口软语央道:“天冰叔汉,事已至此,哈利尔又已伏诛,瞧在与铁勒部百余年的香火缘份上,还请您将圣物归还我拜火教,免得明尊大怒,降严惩于我族!”
这时博尔都等人,已被钟九与天冰的法力激震逼得在战圈中立足不住,远远退开,闻声怒喝道:“笑话,这妖魔夺走圣物,而你等欺瞒不报,险些酿成大祸,就算归还又如何,我已着人快马禀报教尊,到时定会给你那糊涂父亲好一顿严罚!”霍伽却听如不闻,收剑不复参战,只在一边向天冰苦求,声音哀切,听得连钟九都为之摇头,长叹一声,说道:“天冰老哥,我虽不愿你当真魂魄飞散,但事已至此,为你一人,害铁勒部全族,恕钟九决难做到。好在你心愿已了,当真化归天地虚无,也可以说……是终无遗憾了!”
又复一声长啸,他剑势陡变,天冰五个分身招式威力更弱,举手投足都被压制。五识中的感识嘶声叫道:“自作自受,自受自作……钟九,这一趟剑,是天冰当年传你,他固然要你在他复生杀念时降伏于他,但是,你当真要让他就此散去永不复存吗?”钟九沉着脸不答,只将左手从袖中伸出,在自己剑柄上一拍,喃喃几句口诀诵起,轰然一声,剑刃前喷出数丈赤焰,才平平一记横扫,便有一名六识化身不及提防,被赤焰炙中腰身,一种无比名之的异味蒸出,顿成水气,眨眼被赤焰之炎化为乌有。
持了铁勒部圣物的那名六识化身切齿叫道:“天炙剑,天冰这傻子,竟连克制天下冰妖最死的天炙剑诀下传予你了?”钟九法诀不停,脸上却极是沉痛,缓缓道:“方才那路剑法是你传的,而这天炙诀却不是。天冰,你恐自己复生害人之念,令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传我大天龙密行寺此诀,用心也与你一般无二!只是,若她知道是因了自己的身死,才害你行为拂乱,自招业报,却又不知该有多伤心……”再一声叹息,赤焰大炙,又将两名分身灭去。
但也非这天炙诀如何远胜天冰,只是因为钟九“令妹”二字出口后,余下的三识便俱愣立当场出神,待钟九剑诀再至时,竟然都是不躲不避。钟九一愕之下,硬生生凝了剑刃去势,正待开口,持物的天冰化身手上冰气一旋,已将所谓圣对象平平托起,送往钟九立身之处,惨然道:“罢了……我想起来了。知之识不在,我等五识,记念不全,许多事难以想起。我想起来了……他那妹子这些年苦修佛法,最憎杀戳……天冰天冰,嘿嘿,何苦来哉?分身六识,终于还是一事无成,反而死在亲妹子传下的克制之法上……此物还你,铁勒部的香火情份,已是这对兄妹于世间最后痕迹,钟九,尽你所能护住这一族罢,那当也是他那妹子的心愿……”
明凈无比的白色光芒,自这天冰分身中突然迸出,钟九一手接过掷来的物件,面色一变,由愕然转为惊奇,那名分身一阵晃动,突然笑出声来,起始悲怆,继而喜悦,声音由小而大,只引得场上众人,心头也起伏不定,随之悲欣交集起来。博尔都变色喝道:“妖魔还要害人?”霍伽却如钟九一般惊奇无比,抢着一躬身,施礼叫道:“恭喜天冰叔叔得证大道!”那分身笑中带着哭声,长叹叫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放下即是啊!”钟九缓缓点头,竟是连剑式都复收了,返剑归鞘,单掌合什,诵了一句解脱咒,叹道:“朝闻道,夕可死也,西域钟九,亦恭喜天冰法友得见真如本性!”天冰应声点头,笑声不休,身形却越来越淡,终于化为一道白芒,如虹贯天际,电射星飞,向空激射悬挂,皓如午日,片刻后轰然散去,星殒般落向地面,化为虚无。但所过处枯木俱苏,如春风化雨,令人心头一片平和。
博尔都喃喃道:“什么玩意儿!”不由自主,手上金刀归鞘,全无了半分杀戳之心。他暗自一惊,再暗看一眼四下,却是连张石晨等监天司中人,都只余温和面色。张石晨心内也觉不对,当下向他暗一示意,率先道:“既然魔患已解,你们族中圣物,又失而复回。虽是巧合,终是奇功。博尔都王子,待与太子殿下会面后,石晨愿代你将详情细述,他日太子与贵国交往定然不少,你又是他的贵客,此等大事他理当知道详情。”
博尔都会意,知道变故莫名,又有代表大天龙密行寺的钟九在场,对付霍伽一脉的良机已失,好在有中原人士证明,自己因巧合而为夺回圣物出力极大,则不论国中还是教尊处,对自己的下一代可汗身份确定都极有帮助,也算是所获不少。当下默不作声,一任张石晨作主向钟九与玄心正宗告辞。告辞之时,钟九固然神色冷淡,而玄心正宗,则是玄心四将代为酬答,与钟九一同回来的玄心宗主,却只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示知道,博尔都便不禁更是忿然,临去时脚步重起重落,激起一片灰土,只瞧得张石晨暗自皱眉不止,心中却又是一动:“玄心正宗此时无须如此傲慢待人,难道是……”但势已不能折回再行试探,他略一沉吟,只悄声着人,速速找到先前跟踪小雨去的那几个高手,不论生死,也不论活人还是尸身。
钟九一手持着那所谓圣物,一手倒负在身后,神色凝重,看着张石晨一行人离开,看着霍伽再无法强作镇定,向犹自昏迷的弟弟叶尔扑去,泣不成声,再听玄武向霍伽安慰道:“令弟与小雨,都只是受惊吓过度,才致一时昏迷不醒的。我刚以符法渡了正气过去,可以确定半无半分魔气侵蚀残存,霍伽姑娘你尽管放心便是。”这才突然摇头一声苦笑,向玄武等人说道:“这儿人虽不少,但也算不得如何眼杂了。而且,如何你等全未看出来?你们这位宗主,方才用法诀强破那座怪城出口,决不可能全无损伤,能强忍到现在,也算他心性的坚韧远胜于常人了……”话声未落,金光眉头皱起,似欲说话,却果然一个踉跄,一口血直喷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