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车夫嘴里含混不清地跟老板娘打着哈哈,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吆喝起牲口。
就在这时,赖财礼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拦住车夫:“把式,劳您驾,我这位大哥泻肚泻得走不了道,您受累送我们一程。他家不远,就在顺治门外,顺着河沿儿走一会就到。”
车夫瞪起醉蒙蒙的眼睛,冲黑影里的朱银河和印豪使劲瞧了瞧,不高兴地说:“这大晚嘛晌的,我这牲口都一天没喂啦。你要坐车也行,车钱两块!”
“就这么着吧您呐。”说着,赖财礼冲朱银河和印豪一招手。印豪搀起不住呻吟的朱银河,颤颤巍巍地爬进马车。马车驰出胡同口,沿着护城河向东一溜小跑奔去。
天愈来愈黑,河北岸的城墙垛口都已经看不清了。沿河的路上渺无人迹。就在这时,一只手有力地拍在车把式的肩头,随即,车里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命令:“停车!”
车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紧接着,两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掳进了车厢。
车夫以为是碰上了“老抢”,吓得魂不附体,酒也醒了:“爷、爷们儿,有话好说。我这就有十块钱,孝敬您几位,喝茶用……”
黑暗中,朱银河冷冷地说:“别害怕,我们是侦缉队的。不是劫道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话,我绝不难为你。”
车夫一听是侦缉队的,这才惊魂稍定,用袄袖揩了把额上的冷汗,道:“哎哟我的妈呀,吓我一大跳!有话您就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绝不掖着盖着。”
“那好,你怎么称呼?”
“成四季。”
“你把今天拉的那两个客人的相貌,给我们详细学学。”
一听是这事,成四季心里踏实了。他道:“怎么,您也认识那两位?哦,那两位客人是一老一少,都是穿长袍的。老的中等个,挺瘦,深眼窝,高颧骨,白胡子留到胸口,腰板不塌,看模样得七十往上。”
“嗯。那年轻的呢?”朱银河问。
“嘿,那后生长得可太俊啦!鸭蛋脸,柳眉杏眼,樱桃小口,长得白!要不是穿着长袍马褂,猛看就跟个姑娘一样。”
“你给他们送到哪儿?”
“好家伙,那棚子可不近,出了德胜门还走了二里地,都到了大苇子地的边上啦。”
朱银河沉吟了片刻之后,道:“这样吧,明天吃完饭以后,你把车赶到这儿涞等着我们。你把我们送到那两个人今天下车的地方。”
“送您跑一趟倒是不碍事,我这一天的生意可就……”成四季面露难色。
朱银河冷笑一声,道:“我们没这笔钱给你。我可告诉你,今天坐你车的那两个人,是我们正在追拿的要犯,你若是不按我说的做,我就把你当作要犯的同案犯。”
黑暗中,成四季见朱银河脸上横肉紧绷,目露凶光,不由得打了冷战,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朱银河见他松了,转而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大麻烦,你只不过跑一趟道。要是能帮助我们拿住了要犯,我们还得重重地谢你呢!得啦,明儿见。”朱银河三人跳下车。
“这几个兔崽子!你们拿住了要犯有重赏,我明天的饭朝谁要?哼!王八蛋!”成四季心里骂着,挥起鞭杆刚要赶车。
忽然,赖财礼返身折回,道:“成大爷,刚才忘了件事:你听见那一老一少说过什么话没有?”
“我在前面赶车,客人坐在后面车厢里,我的耳朵也没有那么长啊。”成四季没好气地答道。
赖财礼毫不理会,又问:“要车,点道儿,给钱的时候,您就没听见他俩说话吗?”
“没有。要车,上哪儿去,到哪儿停车,都是那老头儿吩咐。”
赖财礼失望地摇摇头,一挥手,放走了成四季。
“干吗去啦,兄弟?”朱银河问。
“没什么,问点小事。”赖财礼道。
朱银河说:“咱们到京师看守所去,提审一下姬府里的那个护持宝珠的马弁,验证一下你的推测。咱们得快点儿走,就要关城门啦。”
三人撩起衣衫,迈开箭步,沿着护城河,向着顺治门城楼奔去。
京师看守所坐落在石碑胡同的东边,是幢阴森恐怖的深府。这里过去是清王朝的刑部监狱。石头垒就的高深的围墙,就像蛰伏于皇城前面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
两支硕大的蜡烛将刑讯房照得通明。从房梁上垂下一根粗麻绳。屋子中央是一盆凉水,水中浸着三条死蛇一样的粗皮鞭,令人不寒而栗。
俗话说:“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几天的囚笼之苦,就使得一个粗壮的军汉深纹满面,邋遢不已。步履蹒跚地被带了进来。
朱银河瞅了瞅他,掏出鼻烟,猛吸了两口,然后,用不紧不慢的腔调问:“你知罪吗?”
“我没有偷宝珠,我一直忠心耿耿地……”军汉两眼发直,声音沙哑地吼着。
“没问你这个,”朱银河依然不动声色,“丢失宝珠的那天夜里,你从花厅前往大太太房间的途中,都干了些什么?嗯?”
军汉的目光黯淡下去,双手轻微地发着抖,缄默不语。
“说出来嘛,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你这匹公驴的云雨风情嘛,啊?哈……”
“啪!”朱银河猛击桌案,“听着,你身为督军府的武装侍卫,不但不思如何防范歹人,反而却以身份之便,趁黑夜在府内调戏侍女,还不给我从实招供!”
那军汉本是个赳赳武夫,平日就会倚仗姬督军的权势横行霸道,遇事只知道按姬督军的吩咐非打即抓,从不动头脑机关。今日在老奸巨猾的侦探朱银河面前,自然是力困摔跤——给什么吃什么啦。
“是我一时糊涂,”军汉哭丧着脸道,“我当时并没有坏她身体,我只是……唉!”
朱银河见他开始吐露实情,便和缓了脸色,说:“本来嘛,虎狼之年的汉子,长年随军,其清苦可想而知。只要你讲出实情,我一定设法开脱你。”
“谢谢大人,我说实话。那天夜里,奉姬督军之命让众宾客观赏宝珠之后,我就捧着珠盒退出了花厅。就在这时。督军大太太派侍女来取宝珠。因为督军有令,我不得离宝珠一步。所以,我就端着珠盒跟着侍女向大太太住的院子走去。在走到假山旁边的时候,我见周围没人,就扑上去把那个丫环拖到了假山的山洞里……”
“慢!”朱银河一声断喝,吓得军汉一哆嗦。
朱银河站起来,缓缓地踱到军汉面前,眸中射出寒光,就像饥饿的狼突然发现了猎物。“你把侍女拖到山洞中去,这个时候,你把珠盒放在哪儿啦?”
军汉的脸上淌下了汗珠,惊恐地看着朱银河,道:“我、我把珠盒放在长廊的凳上了。”
朱银河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当你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是否发现珠盒被人动过?”
军汉凝眉回忆了片刻,摇摇头:“黑灯瞎火的,好像没人动过。”
“你从花厅里出来后,是否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没有。当时花厅里里外外人很多。”
“当你在山洞里正得劲的时候,是否听到长廊上有脚步声?!”
军汉瞪着两眼摇了摇头。
“很轻的脚步声?”朱银河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
军汉依旧木然地摇了摇脑袋。“啪!”一记沉重的耳光扇在军汉那胡子拉碴的腮帮子上。“你他妈的屎蛋!带出去!”朱银河气得七窍生烟。
军汉被带走之后,坐在一旁的赖财礼笑嘻嘻地说:“大哥,你跟他动什么肝火呀。”
印豪伸了个懒腰说:“我都困了。”
赖财礼一提醒,朱银河也顿时觉得倦意袭来,乏困难忍。于是说:“明天早上,咱们分头到成四季说的那些珠宝首饰店去打探打探,摸摸那一老一少是千什么营生的。”
赖财礼略略迟疑了一下,道:“大哥,我想到姬府那边去摸摸。”
朱银河想了想之后,说:“也好。不过别误了明儿个下午的差事。”
“是喽。”赖财礼俏皮地作了个揖。
成四季与朱银河三人分手后,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家。卸下牲口,让汗淋淋的马打了个滚儿,大儿子早就把草料拌好了。
“成大哥,怎么这老晚才回来呀?”邻居车阿大一挑竹帘,走了出来。
成四季住的这个大院,坐落在三庙街西边的西营子。成四季的爷爷在这儿开了个草料铺,后来失了火,打那儿起一蹶不振。到了成四季这辈,就剩下了几间破土房和一挂大车。成四季卖了大车,又借了点钱,买了辆轿车,整天出去拉生意,一家子勉强糊口。
在“清华池”搓澡的堂官车阿大,是成四季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天津闯荡了大半生,后来因为一个把兄弟跟人打架,吃了官司,把几十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一气之下,跑来北京,投在成四季这儿,住在牲口棚西边的一间小房里。成四季托人请客,这才给车阿大在“清华
池”找了个营生。这么着,车阿大就在这儿住了下来。
成四季大大咧咧,也不跟他要房钱。车阿大总觉得欠着人情。所以,只要自已手头宽裕,总要拉着成四季上自己屋里喝两盅。今儿个下午他给“内联升”鞋铺的少掌柜搓澡,多得了点小费,打了一瓶烧酒,买了几个松花蛋,称了二斤猪头肉,等着成四季回来。
“唉,别提啦!今儿个我是坟地里做梦——净碰见鬼啦。”成四季说。
“来,到我屋里慢慢说。”
成四季进了车阿大的屋,也不客气,盘腿上炕,抄起了酒盅,将这一天的遭遇絮絮叨叨唠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