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聊着,成四季突然把视线停在了包猪头肉的那张报纸上,眯缝着朦胧醉眼,凑近煤油灯,仔细地看着那张油渍麻花的报纸。
  “我看这小人挺像今几个坐我车的那个年轻后生。”成四季道。
  “是吗?我看看。”车阿大警觉起来,拉过报纸,凑近灯光,仔细观瞧。
  车阿大认得字,他看完报纸之后,惊道:“是‘寻人启事’。这是前些日子失踪的德顺和钱庄经理的小老婆呀!莫非……”车阿大眼珠滴溜溜乱转。
  “是个娘们儿呀,瞧我这眼神。!不行喽,一年不如一年。”成四季叹息地说。
  “这钱庄经理的小老婆,跟着一个老头子跑遍了四九城的古玩铺干吗呢?”车阿大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我今儿个拉的可是个小伙子!”
  车阿大神秘地咧嘴一笑:“大哥,这种把戏只能骗你这样的老实人。男人装女人不容易,这女人要是装男人可并不难呀。花木兰替父从军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没人能认出来。”
  成四季嘴里嚼着猪头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车阿大呷了口酒,瞧了瞧昏昏然的成四季,又仔细斟酌了一番之后,道:“大哥,今儿个您碰上了一大笔过路财呀!”
  一听说有“财”,成四季酒醒了一半:“你说什么?上哪儿发财去?”
  车阿大隔着炕桌,伸长脖子,凑近成四季的脸,压低了声音道:“这‘寻人启事’上说,那德顺和钱庄经理为了找到这个女人,悬赏五千块现大洋呵!”
  成四季一听,脑袋摇得似个拨浪鼓:“我可不干这事。他小老婆跑了活该!那钱庄经理指不定有多少个老婆呢。再说那女人要是被抓回去,还不得活活打死?我可不发这亏心财。”
  车阿大见说不动成四季,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古语说得好哇,‘仁者不富,富者不仁’,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呀。”
  成四季走后,车阿大凑近油灯,托着那张报纸又看了许久。之后,掀起炕褥子,将那张报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了褥子下面。
  翌日一早,赖财礼就来到了城南的丞相胡同。这年是早立秋,凉飕飕。
  老人们早晚都穿上了棉袄。这儿虽然不及商业繁华的地区热闹,但由于这条胡同里住的尽是前清贵族的后裔和一些发迹、走了红的京昆名角,有钱的主儿多。京郊的一些菜农,走江湖卖野药的,刻字的,修伞的,卖早点小吃的,耍猴的,剃头的,各行各业,在这儿也差不多都找得羞。挺宽的一条胡同,被那些打鼓的、挎篮的、推车的、挑担的挤得水泄不通。
  离姬督军府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席棚。席棚的横粱上斜挑着一条白地蓝边的布招儿,布招上写着“郭记面茶”。老远就能闻到面茶的香味。
  席棚太小,不少喝面茶的人都在席棚外边沿着墙根一蹲,左手托碗,右手举着一套烧饼焦圈,一口面茶,就着一口烧饼焦圈,喝口面茶转一下碗,咽口焦圈瞪一下眼,有滋有味。
  赖财礼蹲在一个剃头挑子后面,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姬府的大门。
  这时,从姬府里走出一个懒洋洋的大兵,只穿着皮鞋和军裤,上身没穿外衣。他踱到席棚旁边,买了碗面茶和烧饼焦圈,溜到一边吃了起来。
  赖财礼见机会来了,站起身,分开人群,也来到席棚旁边,买了碗面茶,走出席棚。在那个大兵的背后一挤,然后一撒手,“叭”,一点没糟践,一碗面茶都泼到了那个当兵的裤子上。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瞧瞧,真对不起!”没等那个当兵的发怒,赖财礼赶紧掏出手帕,照着那个当兵的屁股连擦带掸。
  “你他妈的用屁眼瞧道儿是怎么着?”等赖财礼直起身子,那个当兵的圆瞪两眼,腾出了右手,要揍赖财礼。
  这时,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赖财礼不慌不忙,笑嘻嘻地一揖到地:“该死,该死,大叔您息怒,我这儿给您作揖啦。”
  其实那个当兵的比赖财礼大不了多少,赖财礼这一口一个“大叔”叫着,倒叫那个当兵的狗咬刺猬——不好下嘴啦。
  “我这条裤子脏成这样,你说该怎么办?”当兵的瞪起牛眼,盯着猴变道。
  赖财礼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您这是条军裤,我也没法赔您,这么着,我请您吃顿饭,不知您老满意不?”
  当兵的一想,裤子虽然脏了,洗洗也费不了多大事,借这个机会弄他一顿饭吃,也凑合啦。想到这,就坡下驴,道:“大伙儿都听见啦,这可是你说的,就这么着吧。”
  赖财礼引着大兵来到菜市口西边的一家小酒铺,拣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赖财礼跟堂倌要了一壶酒,一大盘酱牛肉和一盘炸花生米。
  赖财礼斟满一盅酒,双手送到大兵面前,道:“来,大叔,这盅酒就算是晚生给您赔礼啦。”
  见赖财礼说话算话,如此慷慨,再一看这桌子上的酒和肉,大兵的火气早已烟消云散,脸上露出笑容,道:“我说兄弟,你老‘大叔、大叔’的叫,让哥哥可坐不住哇。”
  “得咧,大哥!这回行了吧?”
  “哎——这就对啦。”
  两人交杯换盏,不多时,赖财礼就这当兵的叫辛安康。
  赖财礼一甩脸,道:“北边门脸儿那儿,有我一间绒线铺,小本经营。敢问辛大哥您在哪儿发迹呀?”
  幸安康一拨楞猪一样的大脑袋,道:“在姬督军府,当个贴身马弁。”
  赖财礼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光洋,往辛安康面前一推,道:“辛大哥,这是我孝敬您的茶钱,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点小意思,还望您笑纳。”
  “这算怎么说的,这一顿饭我就够过意不去啦……”辛安康嘴里虽然这样说,可眼睛早已瞪溜圆。盯住了桌上那两块光洋。
  “今儿个就算是兄弟跟您交了个朋友,这点面儿您不能不给吧。”赖财礼道。
  “得,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愧领了,今后若有个欺行霸市的跟老弟过不去,找哥哥来!别的活儿我不会,收拾几个人,那是哥哥的拿手戏。如今这世上,像你老弟这么仗义的可是不多见啦。”
  赖财礼心里骂道:老子若不是公事所迫,巴结你干吗?我吃饱了撑的,有钱没地方花去!心里骂,可脸上依然是春风满面。
  赖财礼见辛安康对自己已毫无戒心,于是,便开始了拐弯抹角的盘诘。
  “大哥,前些日子这报上嚷嚷羞姬督军府里出了大窃案,丢了个什么珠子,不知破案没有?”
  “破他妈屁!那些日子,姬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挨着个过堂,连老爷们儿的裤裆全看啦,也他妈没找着。”
  辛安康已有几分醉意。赖财礼又给他斟满了盅,道:“据报上说,那是一颗罕见的巨珠!那姬府还真有好东西哇。”
  “哪是他姬府的—一那是抢来的!”
  “抢来的?”
  “那姬府哪样东西不是抢的,房屋地产,金银细软,哪样不是抢的?局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我跟着姬督军七八年啦。哼!”
  “姬府那颗宝珠的来历,大哥恐怕就不知道了吧?”
  “我能不知道吗?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知道……”
  赖财礼这不软不硬的一激,使得半醉的辛安康放下了筷子,挽起袖口,蹲到凳子上,开始了关于宝珠来历的叙说。说得赖财礼两眼发直,头皮发炸,舌头吐出有一寸。
  当辛安康说到姬督军命令剖尸取珠的时候,赖财礼只觉得阴风扑面,遍体冷汗,要不是嗓子眼小,心能蹦出来。
  辛安康用袖口抹了把嘴角上的白沫子,住了口,又端起了酒盅。
  赖财礼定了定神,举目一看,已近晌午。他急忙告别了辛安康,匆匆离开了酒店,向护城河奔去。
  强奸少妇,剖腹取珠!赖财礼还是头回听说如此凶残的恶人。而那恶人竟堂而皇之地高枕深府,自己还在为这样的元凶巨恶奔波勘案!想到此,赖财礼心中泛起了一片惆怅,不禁放慢了脚步……
  当赖财礼正在与辛苦安康交杯换盏的时候,朱银河来到了琉璃厂大街。
  这里百年老字号一家挨一家,专营金石字画、文房四宝、珍珠翡翠、古玩玉器。买进卖出,一倒手就是几千现大洋。北京人都管这儿叫“寸金之地”。
  琉璃厂不仅仅是文人墨客、夫子淑女们经常涉足处,而且也是盗坟的、劫道的、走私的、偷盗的等各种罪犯销赃的头号场所。有耗子就能招来蛇。侦缉队的便衣侦探们在这条街上大显身手,破获了一起又一起的惊人大案。朱银河就是在这条街上破获了几起大案之后,才得到京师警察厅的晋升。所以,朱银河对这条街上的各个“字号”的内部情况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