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一块云彩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由两排高大的门楼店铺夹着的大栅栏街道,此时更显得死一般沉寂。路面铺的青石,由于年长日久,人踩雨冲,早已变得坑坑洼洼,赖财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黑往前走。
进了鲜鱼口,街道更窄了。空气里充满着一种腐烂苹果的难闻的酸臭味。黑暗中,两只猫在打架。凄厉的叫声传出老远。赖财礼手提长衫,二目圆睁,机警地往前搜寻着。
突然,他发现前面道路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一样的东西,那是辛安康等人乘坐的轿车。赖财礼慢慢地摸到轿车的附近,黑暗中,除了马的喷鼻声以外,周围没有一点声响。
赖财礼寻思:这帮家伙上哪儿“接人”去了呢?我干脆就在这儿等着看个究竟。于是,他找了个漆黑的门洞,往地上一蹲,像条猎狗一样,埋伏在野兽出没的路上。
夜深了。奔波了一天的赖财礼,此时只觉得浑身酸疼,脑袋里昏昏沉沉,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就在这时,离赖财礼隐伏的地方往东一百多码有一座两层小楼,门口挂着一盏纸灯笼,从灯笼下钻出几个高大的黑影,黑影群中裹挟着一个稍矮、纤瘦的黑影。
赖财礼揉揉眼睛,睡意全消,只见那纤弱的黑影似乎在作挣扎之状,但立刻被一个高大的家伙拦腰抱起,迅速地奔到轿车前,扔进了轿车。黑暗中,轿车顺着来路,飞驰而去。
赖财礼见此情景,心里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待我前去看看那挂灯笼的地方是个什么去处。赖财礼几步蹿到灯笼下,定睛一看,见灯笼上有四个大红字:“鼎和客栈”。就在时,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一声轻微的响动。猛回身,见墙角的暗影之中站着一个人。
“谁?”赖财礼伸手掏枪。可还没容他把枪掏出来,那个人一下子扑到面前,右手扼住他的喉咙,左手有力地将他正要掏枪的右手反扣住,动作就像猫一样敏捷。
赖财礼一咬牙,准备用空着的左手反击,不料对方却松开了两手,叫了声:“赖财礼?”
赖财礼定神一看,呆了——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印豪!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客栈里可乱了营啦。衣衫不整的旅客和挑着灯笼的店伙计,乱轰轰地跑出。一时间,哭的,闹的,喊的,叫的乱成了一锅粥。
“这里马上就得被封锁。走,找个地方细说。”印豪拉起赖财礼,飞快地向西溜去。
来到前门大街,两人喘了口气,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向珠市口走去。
“这恐怕是一起‘票’案。被绑的是个女人,绑人的恐怕是一伙流匪。”印豪说。
“流匪?”赖财礼撇嘴一笑,“这回你可说错啦!那可不是什么‘匪’,那是‘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官’。”
“怎么。你认得那伙人?”印豪有些惊讶。
“认得。呆会我再告诉你他们是谁。你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跑到鲜鱼口里来的?”
原来头天下午,与赖财礼在鼓楼东大街宋记茶馆分手之后,印豪来到大佛寺,找了家饭铺,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溜达到八面槽,进了西堂子胡同对过的清华池澡堂。澡堂子里热气腾腾。大池子中露着几个瓢似的脑袋。
印豪在里边泡了个把时辰,觉得气通脉顺。浑身乏意一扫而光,穿好衣裳,走了出来。当神炮走到门房旁边,见靠墙的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浅灰色长衫,头戴深色礼帽的年轻俊秀的后生,好像正在等什么人。
印豪一怔:似乎在哪儿见过此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不觉已走出了清华池,来到街上。
马路对面,有个摊煎饼的小摊。阵阵香味随风飘来。印豪耸了耸鼻子,咽了口唾沫,虽然洗澡前已经吃过了晚饭,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向煎饼摊走去。
卖煎饼的是父子俩。爹在小炉旁烙煎饼,儿子在后面和面浆,剥鸡蛋。别瞧买的人多,爷俩手底下麻利,做得挺快,神炮排了会儿队,买了两张煎饼,转身刚要走,突然,他停住了,像见了耗子的猫,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住马路对过清华池门口。
一个瘦削、身着灰色长衫的老者,偕同印豪刚才看见的那个年轻后生一起,缓缓走出清华池,向路旁一辆待雇的轿车走去。
老者身体瘦削,少年年轻俊秀,这一老一少……与我们要寻找的何其相似!慢,相似不见得就是啊……印豪正在犯嘀咕,那一老一少已经坐进轿车,车夫甩了个响鞭,轿车飞驰而去。印豪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蹿到马路旁,跳上了另一辆待雇的轿车。
“我是侦缉队的,给我跟住前面那辆车!”印豪厉声命令车夫。
浓重的夜色,降临到古老的北京城。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拉着一百多步的档,向城南驶来。快到鲜鱼口的时候,第一辆车停住了。那一老一少弃车步行,进了鲜鱼口,消失在鼎和客栈的院落里。这么着,印豪也跟到了鼎和客栈外,他比赖财礼早来了个把时辰。印豪正在一处黑暗的角落里观察客栈,不想却发生了绑架案。
鲜鱼口鼎和客栈里发生的这起绑架案,又一次轰动了全城。
一时间,京师各报登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被绑架的是一位商贾巨富之子,意在勒索钱财;有的说被绑架的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一些歹徒早已垂涎多时;还有更邪乎的,说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私奔案,那青年女子早已同情人躲进了某洋人的公寓……
由于舆论的压力日甚一日,警方首脑胖墩也觉得此案如不迅速勘破,自己的厅长“乌纱”亦有易人之险。因此,急得他屎克螂上饼铛——四爪乱忙。他调集各路刑捕快手,连夜召开会议,商讨破案妙策。可没想到各路高手到了一块,却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目的,互相推诿,谁都瞧别人不顺眼,咬得不可开交。
面对着各路高手的推测、揣度、估计,胖墩觉得这群家伙说话一个贴“边”的没有。此时,他又想起了朱银河。巧了,这几天朱银河根本没在侦缉队露面,问谁都不知道。胖墩连急带气,屁股上长了个大疖子,只能趴在家里骂大街了。
此时朱银河在哪儿呢?
在顺治门里,面对众议院胡同的城墙根下,有一条大青石。朱银河、赖财礼和印豪三个人盘腿坐在大青石上,手里拿着各自看着最近几天的报纸,谁也不说话。
半晌,印豪懒洋洋地说:“我说,这报纸上半版都是绑架案,胖厅长他们恐怕又都狠捞了一把哟!”
“妈的,你说这绑票的怎么就不绑胖墩他们呢?”赖财礼气咻咻地一撇嘴。
“我看胖墩比绑票的土匪也强不了哪去!不一样的就是这小子大权在握明着绑,绑完了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印豪道。
朱银河见这两个僚属越说越离谱儿,忙打断了他们的话,道:“好啦好啦。咱们都是国家的职员,别老说那些出圈的话。还是琢磨琢磨眼前的案子吧。”
“‘晴天打雷,遍地闹贼。’才几天功夫,大案一起接一起,就是包公再世,恐怕也得干瞪眼。”印豪说。
“不管怎么说,咱们追寻的一老一少总算有了头绪。可令人费解的是那个女子……”朱银河沉思地说。
“您说什么?”印豪不解地问。
“那女子装扮成男的,就是怕人认出来。可既然怕人认出来,她还偏偏跟着那老者满城转,这里面定有因由。”朱银河说。
赖财礼沉思地说:“这说明由于某些原因,必须由那青年女子出面。也许……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那东西只有那女子一人认得?”
“那天印豪走访了珠市口的几家珠宝玉器铺,据那些见过那一老一少的人回忆,说一老一少是在打听出卖宝物的女人。对吧印豪?”朱银河道。
“那一老一少在转了一天首饰铺之后,又心急火燎地赶到德胜门外惠中寺去,难道说,他们找到了那个女人的行踪?”赖财礼沉吟地自言自语。
“这事与惠中寺井里的那具男尸是什么关系呢?”印豪问。
面对着扑朔迷离的案情,三个人百思不得其解。
沉默了许久之后,朱银河说:“嗨。赖财礼,假如把你的线索上报警察厅,从姬督军的士兵深夜抢人这条线往下追,你看如何?”
“不可!”赖财礼厉声道,“那姬督军是什么人?他杀个人就跟捻蚂蚁似的,更甭说抢人。再说,他就是让你搜,偌大个姬府,藏起个把人来算得了什么?如若找不着的话,被那老贼反咬一口,不要说饭碗,就是身家性命恐怕都得搭上。再者说,要姬杨府抢人这件事一旦嚷嚷出去,反而会迫使姬府杀人灭口。那样的话,可就适得其反啦。”
“那你说怎么办?”朱银河皱紧眉头。
“那老头儿不是被打伤住进医院了吗,咱们去医院先摸一摸那一老一少的来历。”赖财礼提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