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银河借着烛光细一端量,见来人虽蓬头垢面,但岁数不大,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年纪。此人还着夏天的线绸裤褂,但早已邋遢不堪,瞪着一对金鱼眼,浑身汗臭呛人。
在朱银河凶狠的三角眼逼视下,来人似乎略微清醒了一些。他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酒菜时,鼻孔抽动着咽了口唾沫。
“你是哪里人,在外边哭喊什么?”朱银河问。
“回老爷的话,小的叫蓝建康,河北高阳人。因家业衰败,所以打算进京来谋点事做。刚才多喝了点,以致失礼,惊扰了老爷……”
朱银河见此人说话并不粗鲁,又问:“刚才我听你嚷嚷什么谁吭了你,能给我说说吗?我也是做买卖的,吃过亏上过当。要是你肯告诉我实活,这顿饭我请你陪着我一块吃。”说着,朱银河指了指盘子里的一只油光光的烧鸡。
蓝建康一听此话,眼光溜上桌面,咽了口唾沫,道:“实不相瞒,我正想找个人诉说诉说呢,不想遇见了老爷,真是三生有幸。咱们……边吃边聊,您看行吗?”
朱银河看着蓝建康那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心中一阵好笑,就说:“请吧。”
蓝建康伸出两只肮脏的手,撕下一条鸡腿,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紧接着,又抄起酒壶。
朱银河一皱眉,沉重地拍了下桌子。
蓝建康一惊,忙强作笑脸道:“失礼,失礼!”大概是说话时鸡肉进了气嗓,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像猪肝一样。
朱银河一阵后悔:我真他妈的混!挺好的一顿饭,让这么块料进来干什么?唉!
过了好一会儿,蓝建康才安静下来。他已看出主人的脸色起了变化,连忙规规矩矩地坐好,叙叨起来:“小人在旗,祖上是有过功名的。直到大清国末年,我父亲还当过几年湖南巡抚呢。这民国一建立,我家的时运急转直下,官也没了,俸禄也没了,家也分了,地也卖了。可人得吃饭哪,我寻思着上北京找点事做,就把分家时分给我的一张墨画带来,想卖几个钱,以备安家之用。
“进城后,我东打听西打听找到琉璃厂。在一家经营首饰字画的铺子里,把画拿出来让人家一看,谁知那个掌柜的摇了摇头,说画是临摹的,不值钱。定价八十块钱。当时气得我火直往上撞。我恨的不是别人,我恨我叔。他给我们哥儿几个分家的时候,说这张画至少也能卖千儿八百块,想不到才值八十块钱!我一怒之下,跑到我叔家。我本想着跟他打一架,可准知道他一听说我把画给卖了,而且才卖八十块钱,一下子气得昏死过去啦。一家子围着,连捶背带盘腿,折腾了半天才醒过来。刚醒过来,他又给了我一‘锅贴儿’,骂我败家子……”
朱银河听得饶有兴味,脸色也渐渐舒展了,随口问了句:“那是张什么画呀?”
“《风竹》,郑板桥的《风竹》。后来我又跑回北平,找到琉璃厂那家字画铺,索要我那张画。谁知那个掌柜的却说那张画早就卖出去啦……”
“等等,”朱银河忽然想起一件事,道:“《风竹》?你卖的是哪家字号?”
蓝建康斜着眼睛,想了想,道:“那家字号叫……宝生斋,对,没错儿,就是宝生斋!”
朱银河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往前探了探身子,两只眼睛像蛇一样盯住蓝建康,道:“兄弟,刚才我听说你还知道他杀人的事?说出来听听。”
蓝建康见朱银河突然露出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吓了一跳。眼珠转了两圈,道:“那不过是小人酒……酒后失言……”
朱银河见他想“脱套”,冷冷一笑,正襟危坐,面沉如水,低沉有力地说:“实话告诉你,老子是侦缉队的!今儿晚上你把实话说出来便罢,你若是不说,或者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带回去,当知情不举办你个狗杂种!”
蓝建康大瞪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朱银河。
朱银河又说:“你若能协助官府勘破要案,还能得到重赏呢。你瞧瞧,宝生斋把你坑成这样,你就认啦?好好想想吧。”说完,朱银河吸干一盅酒,抓起一条鸡大腿,津津有昧地吃着,斜眼瞧着蓝建康。
好一阵沉默之后,只见蓝建康眉毛一竖,咬了咬牙,道:“我说!先请盅酒。”
朱银河给他斟了个满盅。
蓝建康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那掌柜的不但不给我画,还叫人把我给轰了出来。我一怒之下,想寻机报复,于是就一个人在宝生斋外面候着他。连着候了他好几天,第三天夜里,我估摸着也就是三更天的时候,宝生斋的店门被拉开一道缝,一个肥胖的黑影溜了出来。就冲他那身肥肉,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坑我的那个老兔崽子!我从地上拣起块砖头,悄悄跟了过去。
“那老东西走得挺快,钻来钻去一直跑到护城河边上。后来我看清楚啦,他怀里抱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到护城河边上之后,可能是我跟得太急啦,他一回头,远远地看见了我,把那堆东西甩手扔下了河堤,撒丫子就跑。当时我想,来日方长,以后再算计他,先看看他扔的是什么。我来到他扔东西的地方,从河堤坡上的草丛里找到了他扔的东西。打开一看,吓得我出了一身汗。你猜是什么……请再来盅酒……”
朱银河耐着性子给他斟了盅酒,待他一饮而尽之后,问:“你看到什么啦?”
“一把刀!刀把上还有血,血都干啦,包在一件长衫里。那长衫上也净是血,一块一块的,都成疙瘩啦。”
突然,朱银河一把揪住蓝建康的衣领,厉声道:“那长衫还在吗?”
“您轻点。长衫我又给扔了。那把刀,我给捡回来啦。”
“刀在哪儿?”‘
“在……在街上我那铺盖卷里。”
“快给我找去!”
朱银河急得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鞋,跟着蓝建康,奔到街上。在大门旁边的墙角下,蓝建康抖开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铺盖卷,从里面取出一柄尖刀,战战兢兢地递给马德武。
朱银河对着月光一看那把刀,只见寒光炫目,锋利无比。
一阵夜风吹来,朱银河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赖财礼从鼓楼东大街茶馆出来之后,穿街过巷,奔城南。
赖财礼走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在南池子北一家饭铺里,草草吃了顿晚饭。等赶到前门时,天已黑。前门外的大街上,行人已绝。各个店铺早已关门板,只从门缝中不时闪出一丝丝光。
赖财礼拐进大栅栏,正往前行,忽然见从铁树斜街东口驶出来一辆罩得严严实实的轿车,由两头高头大马驾着,风驰电掣跑过来。
赖财礼连忙闪在一旁。马车跑到离赖财礼二十多步远的一个点着风灯的小烟摊旁边停住,从车上跳下三条大汉,一律黑袄黑裤。走到烟摊旁买烟。
赖财礼正想继续赶路,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他。他回头一看,借着风灯发出的昏黄的光,他看清了其中一人正是姬督军府上的亲信卫士辛安康。
“辛大哥!”赖财礼叫了一声。
几条黑衣大汉一齐回过头,向黑暗的街面上搜寻。
赖财礼从黑暗中走出,冲辛安康一抱拳,笑着说:“辛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哟。”
辛安康仔细一看,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瘦小精明的汉子,正是前些日子泼了自己一裤子面茶的那个人,当时人家请吃了顿酒,自己还收了他两块钱。
“哦,是你啊兄弟!自打分手以后,一直没看见你哇?今几个这是上哪儿发财去啦?”
辛安康粗狂地笑着,拍拍赖财礼的肩膀,拍得赖财礼直咧嘴。
“刚才到瓷器口了结一笔买卖,回来晚了点。怎么,这么晚了大哥还有公务在身吗?”
“唉,端着人家的碗,就得给人家干。奉督军的命令,上鲜鱼口里接个人……”说着,辛安康冲赖财礼一笑,挤了挤眼。
赖财礼那脑袋瓜多好使哇,立刻就明白了辛安康所说的“接人”指的是什么了。
“兄弟,今儿晚上哥哥公务在身,就不奉陪啦。改日有空,上督军府找我玩去。”辛安康冲赖财礼一拱手。
赖财礼连忙还礼:“大哥请随意。”
辛安康返身跳上轿车,车夫一抖缰绳,两匹大马腾开四蹄,奔驰起来。马蹄声在幽静的大栅栏街里引起阵阵回响。
“这些大官整天饮甘咽肥吃香喝辣,三妻六妾还不够玩的,这不定是白天又相中了谁家的女子呢,哼!”
赖财礼啐了口唾沫,转身向西走去。
刚走几步,他感到有点不对劲,辛安康这趟差事恐怕不一般吧?若为接一个女子去姬府,也用不着几个彪形大汉哪。况且他们身着夜行衣,一个个腰里鼓鼓囊囊,分明都带着家伙。唉,我在这儿瞎琢磨,不如亲往一观。好赖鲜鱼口离这不远,说去就去。想到这,赖财礼果断地一转身,往东追了下去。勘察德顺和钱庄的事暂时搁一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