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的羊皮巷尽头,古观音庵山门紧闭,一丛冬青映着数朵桃花,寂寞地开在山门边的墙头,给这静巷古庵凭添一些春意。庵堂里传出剥剥的木鱼声、咿呀的诵经声,似乎在诉说着人世的沧桑,乾坤的变幻……
  有谁能想得到,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曾风云一时的汪精卫、陈璧君,一生所搜刮来的奇珍异宝,此刻静静地安睡在这古庵的青灯黄卷之中…”
  这天,净安老尼起得很早。她带妙玉在院中打了一套泥鳅滑拳,到净室沐浴更衣之后,便到大殿上重重敲了三下铜罄,伴着有节奏的木鱼声,诵起经文。妙玉一步一趋跟着师傅,虔诚地做早课。
  快吃早饭了,老佛婆慌慌张张地走上大殿,看到师太和妙玉念经告一段落,便迫不及待地扯一扯净安的尼衣,急急说:
  “师太,外面可闹翻了天啦。我刚才去买菜,见市场上好多入围着墙上的布告议论,听了好一会才听清楚,原来是政府在追查逆产,一就是汉奸的财产。汉奸的财产不能隐瞒。主动告发的有奖,帮助隐瞒的要治罪。我们庵……这……”
  见老佛婆结结巴巴说不清,妙玉接着说:“这布告昨天就贴出了,师太已经清楚。我们是得小心。这几天倒是没人找上门来闹麻烦。”
  说话间,阿石挑一担水走进来,他显然已听清她们在说件么,也顾不得把水挑进伙房,放下水桶,说:“师太,小师傅,这儿天外面追查逆产,声势很大,而且对趁机发劫收财的
  军统特务,惩办也很严厉。所以这批财宝检举上去,看样子是会归到国库里去……”他一身劲鼓鼓的,说起话来震得满屋都响。
  净安师太静静听着他们三人的话,沉思了很久,然后毅然绝然地说:“当初那是为了今日。看来,是时侯了……”
  说着说着,她万感交集,哽咽着留出两行清泪来。
  师太的眼泪,是喜,是悲,是忧,是愤!
  原来,这净安师太本是小康人家之女,自幼读些诗书,深明民族国家的大义。“九—八”事变那年春天,她与同村一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青年,陆军学校的学生结婚。新婚燕尔,可国难当头。丈夫是铁血男儿,忍痛别离爱妻,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战歌走上前线,不久便升为连长。第二年,在湘北保卫战巾,与鬼子拼大刀,壮烈牺牲在洞庭湖边……
  净安悲痛欲绝,便绝了一切尘愿,就在家乡双峰山的古庙中当了尼姑,每日里青灯黄卷,木鱼蒲团,念经超度亡灵,把对丈夫的思念,化作朝朝暮暮的祈祷。念经做法事之余,便在一个八十岁老尼指教下,练习泥鳅滑拳和轻功,日夜苦修,功趋告成,所以行动起来,只是一团暗影,缓如水上浮莲,疾如风中飘絮。
  五年前的那天夜里,她见汪兆娥被陈文宝抓上了山,又冻又饿,甚是可怜,便施了一钵粥与她吃了。没想到这老妇竟是大汉奸汪精卫的姐姐,更设想到陈文宝会勾引鬼子上山救她。鬼子临走,一把火将古庙烧为灰烬。净安流离失所,最后随着逃难的人流进了南京城,这观音庵成了她栖身之所。她将在逃难中邂逅的妙玉,作为小徒带在身边,已是五个春秋了。
  当汪兆娥、陈璧君前来商谈藏宝之事时,净安的心里可翻腾开了:日本鬼子的兽行,摧屋毁山的炸弹,家破人亡的惨景,丈夫皿肉模糊的尸体……汪精卫夫妇认贼作父,搜刮民脂民膏,定是家累万贯,如今到了穷途末路,倒要保留这份逆产,真是天理难容!亏你们也想得出这临危抱佛脚的办法。我佛门清净之地,哪里容得你们的赃财赃物?!但转念一想,若是将她们拒于门外,那些财宝一定会转藏他处,甚至会落入日本人手中。这又不是太可惜了?何不如答应,让她们将财宝藏到庵中,千方百计保护下来,日后再作计较……
  妙玉、老婆佛和阿石都为净安师太的悲惨身世和深谋远虑所感动,静静听她述说,除了师太款款的话语,屋子里再没有别的声音。
  净安师太边数着佛珠边说:
  “汪家财产并不是汪家的,而是国家的,是全中国百姓的。我们都有权保护,不能让它流落出去。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皇城,抡走了我们国家数不清的财宝,运宝的骆驼牵线从天安门前走过,驼铃日夜不绝地响了一个多月!想一想,这些强盗运走了多少财宝!现在日本人是投降了,他们把抢劫的珍宝都装上兵舰运走。据说,南洋一个什么岛子都掏空了,全都是藏的中国珍宝。汪家的这21口皮箱,肯定装满价值连城的东西。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怎能让它流散,甚至被日本人弄走呢?可当时,妙玉要骂我汉奸婆了……”
  妙玉一下子笑逐颜开,抱着师傅的肩头撒娇撒痴起来,“师傅,看你!徒儿现在明白了嘛!”
  净安撩起尼衣,擦去脸上韵泪痕,忍不住也笑了。忽而,又陡然板起面孔,拂去妙玉的手,教训道:“注意清规!”
  尼姑从来是低眉敛目,不许嬉戏的,妙玉伸一下舌头,嘟起嘴忍住笑。老佛婆和阿石却哈哈大笑起来。
  净安带着妙玉等人,恭恭敬敬站到大殿前,重重敲了三下罄,对观音大士鞠了三个躬,处理军国事一般,宣布说:
  “看来,国宝归属,是时候了。阿石,劳为你今天去跑一跑,你到敌伪财产处理局和市政府去报告,妙玉到法院去报告,还要将消息透给新闻界——汪精卫家的一大批财物,匿藏
  在观音庵中。我在庵中守候,等待来人……”
  妙玉说:“师傅,只要到敌伪财产处理局报告就行了,何必跑几个地方,还惊动新闻记者……”
  净安师太决然说:“就照我的吩咐办,你二人快行动。你想,由几方面出面,特别是有新闻界出面记录拍照,那就任他胆大包天之徒也不敢私吞了。这样也许好些!”
  妙玉、阿石都说:“好,就这样办!”老佛婆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上午九点钟,敌伪产业处理局南京办事处接科阿石的密报后,高主任觉得这件事非同一般,他又得知政府、法院、新闻界都得到了密报,他这个机关单独是吃不下了。他心中暗暗称奇。
  陈璧君的这批财宝,藏得这样早,这样僻避而隐秘,要不是庵堂里的老师太主动出来告发,办事处这些干练的军统人员竟是一无讯息,对庵观寺院尚未注意。于是他决定先行报告首都警备司令部,再转报有关部门。
  这夜,高主任亲自率同两个股的人员会同警备哥令部派来的一个班的士兵,他们不惊动羊皮巷的居民,只在观音堂四周布置了岗哨,用了半夜时间悄悄地将全部财物运走。
  高主任对净安师太说:“你们佛门之人,原是四大皆空,不问世事,两这次对汉奸藏匿大量财宝能够检举报案,令人非常感动。政府一定会给你们奖励。”4
  净安师太双手会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她如释重负,了却一桩心愿,当初将计就计,就是为了今日。
  第二天,特大新闻出来了。国民党中央社发出一条电讯。
  南京、上海以及全国各大城市的报纸都以显著地位登了出来,宛如长空里丢下颗炸弹,全国上下极为震惊。
  电讯的内容是:“中央社消息,近日敌伪产业处理局南京办事处,据人密报已故汪逆精卫之妻陈逆璧君在抗战胜利后,暗中设法于南京城内羊皮巷三十四号一所观音庵里藏匿大批财物,现会同有关机关进行搜查,全部查获,计珍玩、金银、古物十二大箱及贵重皮裘上等衣料共二十余箱价值甚巨。会查机关已将珍玩古物妥封,送存中央银行保险库,皮裘衣料则交中信局保管。并定于日内移往中央银行清点。云云。”
  后来查明,汪家被收缴的这些财宝相当一部分是清东陵被盗的文物。
  人们说,这真是一条好新闻!陈璧君公审时在法庭上说除了几处住宅之外已无财宝,家举中所有已被政府抄去了,她是一个穷人,现在这批细软珍宝被搜查出来,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也有人说。将这批财宝藏到偏僻的观音堂里,求观音保佑,想得周到,陈璧君真是一只老狐狸。不过到头来用尽心机,结果一场空,活该!
  汪精卫财宝之谜一时成为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们闲谈的资料。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全面接管苏州,将陈璧君从狮子口江苏第三监狱移送到公安局看守所。数月后,陈璧君被押解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其余生的最后十年便在此度过。
  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北京举行。会议期间,与陈璧君私交很深的宋庆龄与何香凝找到毛泽东、周恩来,特意为陈璧君说情,请求特赦陈璧君。毛泽东同意了这个请求。他说:“陈璧君是个很能干、也很厉害的女人,可惜她走错了路。既然宋先生、何先生为陈璧君说情,我看就让她写个认罪声明,人民政府下道特赦令,将她释放。”
  陈璧君却并未欣领宋庆龄和何香凝的善意,她婉拒称:“共党要我悔过,无非还是持蒋政权的老观点,认为我是汉奸。汪先生和我都没有卖国,真正的卖国贼是蒋介石。这不用我历数事实,二位先生心中有数,共党心中有数。正由于二位知道我的性格,我愿意在监狱里送走我的最后岁月。”
  死硬的陈璧君真就把牢底坐穿了。1959年6月17日,68岁的陈璧君死于监狱中。不管人们是否认定她是汉奸,但人们肯定会对她饰演历史的硬派角色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此硬气的男人尚且不可多得,何况她年老多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