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庭瑞,正惊疑自己之梦,忽又听得兰英叫奇怪,乃问其故。兰英曰:“方才睡着,得一奇梦,梦见有二公差至此,将兄捉去。我一时着急,又不知何故,随后赶来。赶到一所大殿前,只见哥哥进去了。我亦要进去,被守门的阻住。因此,在殿外等候。不期有甲士,手提利刀而出,我将欲回避,不料被他捉住,言我是恶人,要剜我心。我苦苦哀求,总不肯放手,却叫那两个守门的,将我捉住,剥去我上身衣服,便以利刃,剜我的心,十分利害。霎时,竞将我心剜出,守门的把我推入一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此事不是奇怪么?”庭瑞曰:“我还更奇。”遂将所梦与兰英说了。于是二人各自惊异。次日早起,便将所梦与建章说知。建章曰:“梦寐之事,不可信,亦不必疑。弟昨晚也得一梦,梦见东墙上,生一奇花。我甚爱,欲摘之,奈太高,欲摘不着。有一人似我相识,以手托我足,方才摘下。那人与我白布三尺,缠于花外。不觉醒来,乃是一梦。”庭瑞曰:“我素来不梦,今三人在此,便有三梦,其中总有应验。但是我等不能解测耳。”当下早膳毕,三人青衣小帽,步出北门外散步。
见一庵堂,横书三大字,曰“德泉庵”。庵前有一伙人,簇拥在一处。庭瑞等近前看之,只见一道士,与一童子求卦,正在设蓍。须臾,求出一卦,是乾之。道士曰:“尔问父病,已今弃世了。”童子惊问曰:“何以知之?”道士曰:“乾者,父之象也。者,数之极也。乾尽午中,今午时已过,复何问焉。”正言间,只见一人,如飞走来。谓童子曰:“尔父亲死了,尔还在此何干?”童子闻言,大哭而去。时庭瑞等,看见这个道士论卦,说得有理,便也来问卜。道士见了庭瑞,忙立起身来,曰:“贵客到此,有何贵干?”庭瑞曰:“特来求卜。”道士便问:“所卜何事?”庭瑞曰:“因梦有疑,欲决之于卜”道士曰:“有梦便有兆,吾当为君解之,更不须卜。”于是庭瑞便将梦中之事,对道士说了。道士曰:“公乃今科状元也。”庭瑞曰:“何以见得?”道士曰:“将击其爵,爿字之西,再加一犬,岂非状元之兆。”时观者,皆善其论。
建章亦将所梦告之。道士曰:“君非人乞养之子耶?”建章闻言,暗思:“自己原是江中救起的,人皆不知,今倒被他道破。”暗暗奇之,却又推说不是。道士曰:“乞养之由,公自不知,令尊翁隐而不言故也。观君两朵白眉,出类拔萃,非等闲可比。唇上有红痣,名二龙戏珠,只是二龙不分阴阳,故知君欲作为两姓人耳。君适言之梦,仔细想来,探墙摘花,今科探花,必属君矣。但是外缠白布三尺,必主令尊翁弃世,应在三年之丧也。”建章闻言,大惊失色。兰英亦将所梦告之。道士曰:“显然之事也。恶去心,乃亚字也,君则亚于状元矣。”三人闻其解梦之说,甚奇之。遂谢以白银数两,即归转寓所,不题。却说大总裁孙建庭,于殿试后,万历皇帝命他,批阅文卷,以定次第。不二日,便入朝复旨。帝临太和殿,建庭俯伏奏曰:“臣奉旨阅卷,今已分出次第,请陛下御笔评定。但是,今科文明秀美,大有可观者,前三名,其乃天降才星。
自太祖开科以来,未尝有如三子之才者。此正国家祥瑞,文明当显之日也。”帝闻大喜,遂下旨,着今科进士,明日早朝听选。当日退朝,不题。旨意一下,三百进士,俱于明日五鼓,齐集于午朝门外。但见黄榜高挂,状元便是张庭瑞,榜眼张兰,探花武建章。三人各自欢喜。时,文武官员,俱在午朝门外。霎时,帝座文华殿。文武朝见毕,鹄立两班。帝命黄门官,选召新科状元,及榜眼、探花朝见。庭瑞等三子,俯伏金阶。帝见三子,青年俊秀,十分喜爱。遂御赐金花两朵,御酒三杯。三子谢恩、插花饮酒毕,退入文班。帝又选二甲、三甲上殿,逐一赐以花酒毕,各自归班。帝召大总裁孙建庭曰:“朕观今科三顶甲,青年秀美,世所罕有。联正宫李后生一女,名璧玉,年十四岁。朕弟秦王有一女,名金鸾,年亦十四岁。二女聪敏非常,深通翰墨,朕实爱之,欲得佳婿相配。今状元、榜眼、探花,乃富世之才,朕欲从三子中择二,以二女配之,卿为朕择焉。”建庭奏曰:“臣愿举状元,以招驸马,榜眼以招郡马。”庭瑞在文班中,听得此事,诚恐误了菊英,连忙出班奏曰:“臣自幼已订结发,将欲归娶,今不敢忘贫贱,而就尊贵矣。请陛下别选贤士,以配公主。”帝曰:“卿既有配,朕亦不相强。”建庭接口曰:“状元既有结发,便以榜眼为驸马,探花为郡马。”
建章因与张兰,在江西省议了婚姻,亦忙俯伏奏曰:“臣亦定了婚姻,不敢妄冒。惟有榜眼,年才十四,尚未定婚,可以应命。”帝曰:“既如是,卿与总裁为媒,招榜眼为驸马。”庭瑞与兰英,暗暗着急,欲辞不能。兰英只得跪奏曰:“蒙陛下深恩,谨当遵旨。但臣幼弱无知,公主亦尚年幼,伏乞从容数年。”帝准其奏,遂退朝。庭瑞等归到寓所,始信道士之言。次日,往各处拜客游街,京城中官吏军民,无不夸美。却说帝女璧玉,与秦王女金鸾,年六岁时,帝与王夜饮于花园,二女于席前,捉萤为戏。时桃正熟,帝起身摘一桃与金鸾,却又偷眼看璧玉。璧玉只当不知。金鸾乃将桃,送与璧玉,璧玉不受。金鸾却将桃,弃于席上。璧玉曰:“我与尔分食如何?”金鸾曰:“可矣。”璧玉遂拔帝所佩之小刀,将割而分。帝勿许,乃复去桃于席上。帝甚奇之,因见月下花影。指谓二女曰:“有能扫开花影者,许其割桃分食。”
璧玉曰:“我能去其影矣。”乃取帝座边掌扇遮之,影遂不见。帝曰:“欲去花影,又有扇影,越发不好。”金鸾曰:“我能去花影矣。”乃取席上烛,照于花下,花影遂无。帝见二女,如此敏捷,惊喜欲狂,舞掌大笑。金鸾曰:“可以分食君赐矣。”逐取秦王佩刀割桃。帝急止之,乃复起身,摘一硕桃与璧玉。二女各受桃,携手而去。有诗叹曰:金鸾、璧玉让桃奇,恰似夷、齐弃国时。古圣遗风藏史内,深宫幼女怎先知?自是,帝深爱二女聪明,令其同居读书。七岁遂能文,今已长成。帝因见状元等俊秀,遂欲为二女择婿,当下将璧玉定了榜眼。退入内宫,便与李后说知。李后乃暗差人,来榜眼公馆,问榜眼年庚。却说兰英归到寓所,心中忧闷,将思欲埋名绝迹,退守深闺。忽见李后使人,来问八字。明知是欲与公主合婚。庭瑞亦通命理,便与兰英假造一夭寿八字,付来使去讫。正与建章闲坐,忽见一人,身穿素衣,哭拜于建章之前。建章大惊,视之,乃家仆长松也。忙问何故,长松曰:“大老爷去世矣。”建章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庭瑞等慌忙救起,扶到床上,半晌方醒。庭瑞与兰英及其仆,皆立于床前流泪。建章谓仆曰:大老爷有病,尔何不早来报,直到如今,方才到此。尔可将大老爷病患,从头说与我知。”
仆曰:“自公子起身后,未及半月,大老爷遂患病在床,夫人遂欲着仆,来京赶公子,却被大老爷知道,将仆止住,说公子进京,求取功名要紧。后来渐渐病重,口口声声说,倘或弃世,可将棺木停在中堂,弗使人进京,惊动公子,俟会试后,方可前去报信。所以家中人,俱从其言。”建章哭曰:“爹爹爱我,何乃至此。”又顾庭瑞曰:“道士之言,诚不谬矣。”遂于是日承服,即行作表,托庭瑞申奏,连夜遂欲奔归。庭瑞止之曰:“令先君即已辞世,不能复生,今兄欲连夜奔丧,未免有伤贵体,恐负令先君之遗意。”当夜乃止,明日遂行。庭瑞因其未进饮食,乃设酒饯行。建章泣曰:“弟与兄自白鹿以来,幸同科甲,本欲朝夕相聚,常听教诲。
今闻先君去世,恨不能插翅飞归。虽有龙肝凤心,亦不能下咽。”庭瑞曰:“令先君父也,弟亦朋友也,俱在五伦之列,又何亲何疏。兄尽其孝,弟尽其情,倘不饮我酒,亦当饮我心。”建章闻言,只得就席。执杯在手,不觉泪落杯中。兰英劝之曰:“父母之丧,人皆有之,宜自惜焉。”建章愈悲,泪流满襟。庭瑞又慰之曰:“令先君在日,每痛督兄,以读书为事。今即科甲联捷,则令先君,于冥冥之中,未尝不欢然含笑矣。今既名列仕途,身被国恩,又当以朝廷为念。若一旦过于悲切,则哀而必伤。哀而伤则精神损,志气衰矣。既不能报君恩,又不能继父志,反为不忠不孝之人也,可不自惜乎!”建章曰:“弟非不自惜,奈此心自然伤惨,欲止不能耳。”言讫,泪如涌泉。庭瑞、兰英亦皆下泪。建章乃离席曰:“弟酒力不胜,愿兄见怜。”庭瑞亦不相强,遂命撤席。建章即起身,二仆相随,庭瑞、兰英相送。建章执兰英之手曰:“尊兄他日回府,于岳母前,善为我致意。若令妹尚在年幼,宜善教之。”兰英闻言,浑然泪下,曰:“此事勿劳嘱咐,兄宜自珍。”言讫,三人皆下泪。建章曰:“路途遥远,兄等不能代弟行矣,且请回寓。”庭瑞与兰英却送至十里而别。却说李后得了榜眼的八字,遂使推命者,与公主合婚。
及推命者开了八字,批评停当,太监拿进宫来,呈与李后。李后一看,遂来见帝曰:“陛下以榜眼为驸马,妾深以为不可。适得榜眼八字,使术士推之,言榜眼命必天寿,且妨女家,似此宁可招乎?”帝笑曰:“妇人之见,真乃可耻。我有我的福气,一女婿何能妨我。”李后曰:“女儿却是我的,必不能由陛下。”言讫竟哭。帝曰:“尔不须性急,朕当决之于卦。”乃命太史筮之,得火泽睽卦,六爻安静。太史奏曰:“观卦之象,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内卦少女,为泽为金,外卦中女,为日为火,火与金,不相容也。外卦有文明之象,故中榜眼,然其气中虚,实有女子之象。惟陛下自裁。”帝曰:“朕将退之。”次日早朝,驾坐光明殿,群臣朝恭毕,庭瑞将出建章之表申奏。只见黄门官启奏曰:“福建巡抚刘忠,有白圭表章奏闻。”帝命呈上御案,观其略曰:福建抚臣刘忠诚惶诚恐谨奏,为奏闻事:臣奉命出守福建,由水路舟至南康,夜宿于朱子内。梦神赐白圭。梦既觉,白圭仍在袖中。因取观之,则圭上有镌文。细读其文,始知梦中之神,乃福建城隍也。其一切含冤之故,悉具圭中。
不期恶人数终,突然而来,自受臣绑,囚至福建,果见新塑城隍,宛若梦中之神。是以,立诛恶人,以谢神嘱。谨将白圭进呈,伏乞圣览。帝将表文看了,又将白圭,反复细看,乃叹曰:“有此奇冤,必有此奇报。阴阳之理,诚不谬矣。”正是:阴阳诚不谬,善恶果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