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不窥光的暗沉天际,隐隐地有一块凝碧的玉盘在空中闪逝而过。
墨羽蹲着身子,侧着脑袋,一手抬着轩辕辞的头,一手梳理着自己长若绢布、细如丝绸的银发。“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墨羽问墨袁,轻声道。
“不知道。绕着这郡暮小镇转转吧。”墨袁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有些后悔听着这小子的胡话来这里凑热闹了——大概不是凑不到热闹,就是没资格去凑热闹吧?”
墨羽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一年多没有见,说话也变得风趣起来了嘛?堂堂的洛斯墨王竟然还谦虚起来了,你可是站在魔法的巅峰上的寥寥数人啊!”
“站得越高,看得才越远,这并非是随口说说罢了的。”墨袁叹道,“到了如今的层次,没有任何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十分艰难,任何细小的差距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您能告诉我吗?追求极上的力量与权力真的那么有意义吗?”
“也许有,又也许没有。至少对如今的我来说,那些虚浮的东西远不及我值得坚持守护的人来得重要。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力量,又拿什么来……”忽地,墨羽邪魅地一笑,“呐,父亲,你要守护的人是谁呢?是母亲吗?”
“我亏欠了她太多。”墨袁叹道,“听轩辕凌空的语气,她大概还活着吧?不知她是否还在苦苦地寻找你的哥哥。”
“我有一个哥哥?”
“小时候的事,你大概也忘记了吧。”墨袁满目慈祥地抚着墨羽的长发,瞥了一眼轩辕辞,道:“大概有他那么大了吧。”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赶母亲出宫呢?”
“不是我赶她出去的。是她自己逃出去的。”
“那母亲她为什么要出走呢?”
墨袁的表情忽而变得冷漠起来,背着手转过身去,留给墨羽一个高大的背影。只听得墨袁冷冷地说道,“这就要问她了……”
夜幕中的玉盘似乎加快了速度,流光也拖得更长了,几乎将半个天空切断。
不知道何时,从雪峰山的数千山峰之巅滚滚而来几声似是愤怒、似是悲鸣的龙吟。萦着淡淡暖红色火光的郡暮小镇顿时变作漆黑一片。猛然啸起的猎猎狂风伴着震摄天地的龙吟将熟睡的居民从或是甜美、或是悲苦的梦中脱离,令他们只抱紧双臂在肃杀的秋风中瑟瑟发抖。
夜空中那闪着的如同流星一般的青光在震荡的龙吟声中也消失不见,隐隐地传出一声尖叫,但没有人觉察。而后,在郡暮小镇外的一处草原上方泛起了淡却十分温暖的乳白色的光晕,光晕承托着三人的影子。
“喂喂,你是怎么搞的啊,怎么突然连风精灵都不会操控了啊?”墨羽轻轻地将轩辕辞放在草甸上后,指着墨袁大喊道。
“这不是我的错。”墨袁的剑眉微微有些颤抖,他抬头望着那雪峰山被黑暗模糊了的轮廓,眼中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只是一声随意的吼叫就能将千里之外的精灵全都震散吗?”
“你也听到了吗?”远处走来两名男子,沉沉的声音令墨羽感到十分熟悉。
“轩辕凌空……!”墨袁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就是寂灭之龙的龙吟吗?果然与典籍上记载地很像:‘旦有龙吟之声,其气势之磅礴,雷霆色变;其余音之激荡,怒涛汗颜。’”
“轩辕凌空,这是命运的安排。”墨袁从喉咙底发出嘶哑的笑声,目光也变得如同两道剑眉那样凌厉:“今日,你必将葬生于此!”
“是吗?”轩辕凌空冷笑了三声,将身旁的另一人推到身前,“你认为我会惧怕你吗?你且看看你昔日的臣子。”
“凌傲……”墨袁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然而,凌傲却没有回答墨袁,只是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无神的双眼令墨袁想起了战场上将要淡去生命的兵士。他平生只上过一次战场,但他却没有杀死任何一名敌人。
“不用再呼喊你曾经忠心的臣子了。”轩辕凌空似是嘲讽地说道,“他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了。比起真正的你,他更相信我口中的你。不过,谁又能证明,在这里的你,就是真正的、不含一丝虚伪的你呢?”
“又是幻术吗?”墨袁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垂在腰下的拳头已经握得“咯咯”发响,在不禁意间已然连根拔起数根纤草。
“幻术?不,不是的,这只是他心中的猜忌,我只不过将它放大了无数倍罢了。如果心中没有一点儿诸如此类的念想,我的幻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暗得只余下黑的夜中,轩辕凌空的眼白很亮。满口咀嚼着的唯有愤怒的墨袁直到此刻才发现轩辕凌空的眼睛一直盯着别处。
“羽儿!带着轩辕辞快离开!”墨袁咆哮道,一道绚烂得宛若朝阳的艳红火焰旋转翻滚着滑过丛密的草尖。轩辕凌空只是狡黠地一笑,微微侧身将凌傲推到自己的身前。火焰触及凌傲的身体,霎时便狂傲起来,如同存在意识一般,贪婪地啃食凌傲的血肉,并将血肉中的能量化作自己燃烧的养料。而凌傲,像一具失去了感情与意识的人偶一般,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此刻,难道不是应该以咆哮来宣泄痛苦吗?
“啊……?”墨羽一惊,仿佛此刻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般。接着,她像是明白了墨袁的话语,凝聚起深青色的六芒星魔法阵,托载着自己与轩辕辞飞向那深邃的苍穹。
“想不到。”轩辕凌空悠悠地叹了一声,与夜同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嫣红色的火光。两行在强烈的光线中熠熠生辉的泪滴顺着粗糙的脸颊缓缓下滑,“想不到,至今还能见到如此纯粹的爱情。”
草原已沦为一片火的汪洋,窜起的火焰与升起的烟尘将夜色的天空熏成暗暗的红色。黑暗正渐渐被簇动的光明所取代,只是在火光的映衬之下,草原之外的黑暗变得更加沉闷、更加可怖。
“你这种以玩弄人心为乐趣的东西,有什么资格留下满是虚伪的泪水!?”墨袁颤抖着双手,视线早已被泪水所模糊。
“如果在你面前被无尽业火所灼烧不是你昔日的臣子与挚友,即使数千万人沦为烈焰的祭品,恐怕你也不会动容吧!?”
“在这样的龙威下,恐怕你就只能颤抖了吧?”墨袁冷笑道,“在这片名为郡暮的草原上掘下你的坟墓,是你的荣幸。”
“将它烙在你的灵魂中吧!我的火焰,名为‘天壤劫火’!”轩辕凌空摊开在胸前的双手渐渐高举,掌中五指扣着的火焰忽明忽暗,看不清颜色。当他一脸狂热地将双手举国头顶之时,四下火焰无不黯然失色,像是狂风席卷一般,火焰脱离寄生的草叶,像虔诚的信徒一般规整而有序地膜拜着,并与它融为一体。
墨袁不语,只是仰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一无所有的天空,神色有些茫然,大概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创造的魔法命名,大概他从来没有想过,当时间抹杀了他渺小存在之时,以他为名的魔法之碑还能遥遥而立。
天际,一声惊雷,狰狞了暗色的残云。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连九道连雷在一瞬间响彻寰宇,大地披上一层白蓝色、更近乎于耄耋老者发鬓上的惨白色的纱衣。雨丝随着雷声的响起飘然而下,连绵着的它们,在火光的掩映中更显真切,更显稠密。草原上,那些被火焰灼得只剩下焦黑的花草,也被细小的雨丝压得颓下了脑袋。它们的叶尖上,水雾氤氲着。焦瘦枯败的它们,在此刻却是更为丰腴动人。
“这才是命运!”
“这才是命运!”
两人的低喝仍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但两人已身陷于水火之中,火与水永恒的争斗与仇视将在两人声嘶力竭的咆哮中淡去。在红蓝相间的空间里,已听不得那仍萦绕在夜空中的龙吟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