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不能算静,下着雨,滂沱的,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沉重的声响。夜,应该是静谧的,因为它象征着孤独,千万游魂的孤独。雨又是什么呢?是一场洗礼吗?不,不见得。那早已被私欲凌辱无数次的天空,落下来的雨会澄澈吗?恐怕也会带着浓厚的血腥味。
夜幕笼罩着世界,烟雨弥漫着世界,万家灯火早已熄灭,谁愿意在这又黑又冷的雨夜中醒来呢?在一个荒园中,绝望靠坐在一棵枯死的老榆树旁。老榆树是那样地巨大,根系盘虬卧龙,但一眼还是能看出它已经死了很久了。周围一片都是杏树,绝望出神地望着,大概是在想象这满园杏花盛开的样子吧。
绝望浑身湿透,粗布短衣已经和皮肤粘在了一块儿。
“我究竟为了什么而逃出皇宫?我逃出皇宫后,又是因为什么独自生活了两年?还能回去吗?不可能了。”绝望一脸茫然地自言自语,她清楚地记得,前天才刚刚过了年。就在那天,绝望从那座名为瑞尔提的偏僻的城池中逃了出来。她不明白为何要逃,只是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后,见到准备了多时的食物,虽然少得可怜;见到了新做的衣服,虽然衣料很差……即使如此,去年不是更糟吗?但如今绝望却感到了无尽的空虚,那时,自己生存的意义都已经开始迷惘了。
绝望反复地问自己,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事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越是询问,越是想要得到答案,迷惘就会更深一分。在恍恍惚惚中,绝望奔跑着。当她发现自己只有呼吸的力气的时候,就已经倒在了这棵榆树粗壮的树干上。
这里是瑞尔提与郡暮之间废弃的荒园,绝望认出了这里。可是就算认出了在哪里又能怎样呢?无论是去瑞尔提还是去郡暮都有数十公里的路程。
“若是我的存在失去了意义,死亡大概是一种解脱吧。”绝望的身体被雨水无情地拍打着,渐渐感到有些累了,“就这样睡去吧,可惜就是没有能够看到杏花灿烂的样子……”绝望留恋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杏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想死和去死之间其实仍有很长的距离。你若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的话,就睁开眼,回答吾。”
绝望的眼睛还是睁开了。在漆黑的夜幕下,眼前的一位男子披着黑色的斗篷伫立在绝望的面前,绝望清楚地记得,那个男子的瞳孔犹如蓝宝石一般在黑夜中绽放着光芒。
“你想知道你究竟失去了什么吗?”男子的声音十分冰冷,绝望甚至能从拍打在她身上的雨中感受到温暖。
“是的。”绝望点了点头。
“那就牢记它吧。”随着男子的话音落下,无数信息涌入绝望的脑海。不久,绝望眼中的迷惘消失了。
“告诉我,我的孩子——墨辞现在在哪里?”绝望跪倒在男子的跟前,哀求道。
男子不动声色的向左移了一步:“吾只能做到唤醒沉睡的记忆,要将破碎的记忆恢复,吾做不到。”
绝望忽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地弱小,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绝望忘不了那个转身的瞬间,无视墨辞的眼神。母爱难道不是本能吗,记忆失去了,对孩子的爱就难道不存在了吗?
“吾现在给你两种选择:一、你就这样抱着对儿子的愧疚,死在这荒园中。”说完,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绝望一眼。看到绝望摇了摇头似乎很满意,继续说道,“二、吃下这块神之碑。”
“吃下这块石头就不会死了吗?”绝望问道。
“是永远不会。”男子加重了“永远”两个字。
“永远吗?”绝望像是在对男子表示怀疑,又像是在向自己的灵魂询问。
“我答应。”并没有过多久,绝望回答道。
“如你所愿。”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从锦盒中拿出一块青黑色的小石子,拿起绝望的手,将石子按在绝望的手心中。
绝望没有任何犹豫,便吞下了青黑色的小石子。
“生存的意义是要依靠自己去寻找的,不要总是奢求他人的施舍。当你拥有力量睥睨天下的时候,你心中珍贵的宝物才不会被他人强取豪夺走。”黑衣人走进了远方的雨中,朦胧在远方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这一段余音缭绕在绝望耳畔。
“这便是王所说的,一切元素尽在掌握之中吗?”就在绝望吞下石子的瞬间,仿佛自然都变得轻切起来了,就算之前绝望对于魔法一窍不通,但此时的她只需要意念一动,无数精灵就会顺着她的意念所运动。
身体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沉重了。稍一用力,站了起来。绝望衣服上的水分已经蒸干了,雨水一近她身便被莫名的力量所弹开。
绝望信步走向瑞尔提,去寻找他的儿子,他生存的意义——墨辞。也许他们的距离有生与死那么远,但如果不去追寻,距离永远不会拉近,绝望那么坚信着。
绝望第二次再次回到这个荒废的小园是在12年后。绝望的样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12年无情的时光并没有在她的躯体上刻下印记,然而,却在她的灵魂上烙上了一个永恒的铭文,那就是——绝望!
是的,12年的苦苦追寻,甚至走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可当初那个5岁的男孩墨辞到底在哪呢?她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在寻找中迷失自我,但,最终,无数次满怀希望的寻找换回的却是无数次的失望。现如今,绝望已经连自己都无法欺骗了。
12年的时光转眼即过,哪里似乎都已找不到安身之所,只好再次回到这个希望出生的废园,在瑞尔提与郡暮之间,现在这时应该是杏花最繁盛的季节。
“杏花,果然还是没有开吗?”绝望抚摸着已死去的杏树,嘲笑着自己的天真。
这里之所以被称之为废园,是因为这里的植物的生命早已逝去,不会再展现出生的气息。也许,这些榆树,杏树在千百年前,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你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站立,然后在千百年后的今天,你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它们依然在这里站着,甚至,再过千百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时候,他们依旧站在这里。它们是永恒的,但是它们已经死亡,象征着生命的灵魂早已从它们腐败的躯壳中脱离,在这片充满苦难、不公的世界上四处游荡,永生永世。那些尖啸着的灵魂在你身边萦绕,诉说人间的苦难,可,谁也听不到,谁也听不到他们的叫喊。
这就像是12年来,绝望所见到的众生芸芸。
那些兵士,至始至终都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有战争。从小他们就被上位者灌输“敌人都是丑恶的,丑恶的必然是要被消灭的”这种思想。拿起武器的他们,没有任何感情,只有世代战争积累下来的仇恨,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就是杀死敌人,也是上位者所希望的。他们行尸走肉一般地挥动武器,斩下眼前的肉块,然后行尸走肉一般地被眼前的肉块斩成两断。然而,有谁听到,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刻所发出的咆哮是:“爸爸妈妈,我想回家。”
那些平民,庸庸碌碌地活着,毫无目的地生活,每天像是机械一般,按着钟点,年复一年。习惯了贫穷的他们,经过上位者层层叠叠的剥削,甚至连骨粉都被刮下一些,早已麻木。太阳升起就是辛劳一天的开始,太阳落下预示着下一天的劳作很快到来。他们仅仅是活着而已。
那些上位者,沉醉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表面上的礼尚往来,暗地里的争斗不止。每日因战争的死伤士兵,每日因饥饿死去的平民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一堆数字,无论是两位数,还是三位数又或者是四位数,于他们来说都无关痛痒。权利与力量才是他们极力追求的,他们的生命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
众生芸芸实际上都过着同样的生活,无论是战死沙场的兵士,碌碌无为的平民,繁贵奢华的上位者,无不是凄惨,悲哀以及痛苦的。他们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他们,永远都是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他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人间的悲剧一直在上演,苦难是这样悲剧的主旋律,一轮一轮,这场戏剧不知上演了多少次,有人掉过泪吗?
绝望用12年的时光来见证世界,她从数千万不幸者中看到了自己。首先仅仅只是悲哀,继而转向愤怒,最后化为憎恶,这个世界才是造成她不幸的最终根源。她将12年间成立寻找墨辞的组织改名为“黯灭”。世界从黑暗中伊始,人类从黑暗中开始受苦,那么就由绝望来让世界在黑暗中结束,在黑暗中得到解脱。
这次,绝望并没有走向瑞尔提,她面朝着的方向是郡暮。郡暮毕竟只是小镇,通往郡暮的路途上连像样的道路都不曾拥有。
郡暮是一个安详的小镇,是四国一直争夺的领土,可世界上,唯有这里没有战乱。
“让世界从这里开始,再从这里结束。”绝望站在人潮涌动的教堂前,轻声说道。手一挥,身旁顿时立起九个身穿黑色铠甲,右手持黑色钢枪,左手持着火炬的黑骑士,绕着绝望围成一圈。黑色的头盔下仿佛能看到他们张狂的笑意。
周围的人群都停下来,惊异地看着绝望以及身旁的黑骑士,连教堂里的牧师都穿着牧师服,兴趣盎然地跑过来看热闹。
九位黑骑士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向周围四散过来。周围的人群依旧笑着,交谈着,不时可以听到一些反复出现的词汇:“神奇”,“噢”,“魔法”,“开眼界”,“太漂亮了”……但这些稍微清晰的字句刚一冒出头,便立刻仿佛沉入喧闹的人海中去了,归为静寂。
直到黑色的钢枪同时穿过九人脆弱的躯体,鲜血飞溅到石砖地板上,看客们的脸上,黑骑士的铠甲上,教堂的门槛上的时候,人们仿佛如梦出醒,换上恐惧、狰狞的神色四散开去。
牧师是第一个逃跑的,他一溜烟地跑进了教堂,将厚重的大门轻快地关上,只留下外界慌乱的人群沉重而又密集的敲打声,谩骂声。仅仅是靠着一扇大门,便将外界的不合理全都拒之门外。
黑骑士们挥动着钢枪,投掷着火炬。杀戮从早上一直进行到夜晚,郡暮沉沦在血与火的海洋中。浓烟滚向天际,耀眼的火光将天空染成红色。天空仿佛是一个人的身体,云层仿佛是身体中的内脏,内脏被搅乱了,让人一看就作呕不知。
“死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啊,可以把那么多那么多不容轻蔑的痛苦、愿望、欺骗,也许还有稀薄的幸福,就那么简单、那么迅速、那么轻而易举地统统化为零。”绝望轻轻地说道。在她头顶的远处天空,也许是天空之外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球,黑得那样彻底,夜都无法与它融成一体。无数尖啸着的灵魂向它涌去,每一秒钟,它仿佛都在膨胀。
“绝望!你想做什么?这么多的暗精灵在天空聚集,这么多冤死的灵魂与暗精灵融合,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会毁灭世界的!”这时,黑暗中出现四个身影,说话的那个叫轮回,是绝望2年前在郡暮遇到的人,那时候他们一行只有2人。他见她神色这样地黯淡,或许是他认识她,他便将她唤作绝望,并邀绝望加入他们。绝望理所当然是拒绝了,想不到他还在这里。
“你懂什么!我是在令世界受苦难的人得到解脱,让世界永恒的罪孽得到救赎!”
“我用我的生命起誓,世界由我来保护,直到灵魂湮灭的那一刻。”绝望慷慨激昂的陈词在小镇上空久久回荡,在他的面前霎时凝成了二个深青色的五芒星法阵,从中闪现出4道风刃,齐齐穿过绝望的身体。
绝望的身体沾满了鲜血,轮回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痛苦,但见到绝望身上绿光萦绕,伤口愈合,脸色才有所好转。
轮回身边的三人顿时消失了两人。滅却从原地消失,下一瞬间,拳风已经从背后穿过绝望娇小的身体。虚无的身体被暗精灵包裹,形成一个数米高的巨人,高高挂起的教堂十字架不过只在巨人的腰间。毫无华丽的一拳冲出,绝望和滅却被一起打进了教堂中。尘烟四起,教堂倒塌了一半。
“你!”遗忘指着虚无喊道。
“没事,没事。”巨人摆了摆手,一脸轻松地说道,“滅却要是这么容易被我打倒,还能叫滅却吗?当然,他要是就这么死了,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说明他太弱。“
教堂中走出来的只有绝望一人,脸上洋溢着温柔的微笑:“若是只有这点能力的话,是阻止不了我的。”说着,紫色的六芒星法阵在空中旋转,寂灭之龙便总从里面钻出。巨大的寂灭之龙尾巴一甩,甩出的飓风就将虚无扫到了小镇的另一边。接着,扑腾起翅膀,向着
“接下来,是你。”绝望对着遗忘说道。挥手便是一道白色的光束,从遗忘左边半寸的地方擦过,落在远处的地面上,那儿成为了一处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绝望上空凝聚了七道五芒星法阵,最中间一个是深绿色,顺时针数分别是深红色,深青色,深黄色,深蓝色,银色,黑色,逆时针绕着深绿色的法阵旋转着。
“又是透支生命力释放的魔法吗?上次是‘破碎之风’,现在是‘界灵封印’吗?可惜……”一个银白色的六芒星魔法阵陡然形成,从中伸出一只形同幽灵一般的手,恰好抓住上空正在旋转的深蓝色五芒星魔法阵。银白色的手掌轻轻一握,魔法阵变成碎片,化作虚无。手掌继续向另一个魔法阵伸去,轮回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忽地,一柄青黑色的阔剑穿过白色的六芒星法阵,紧着的是一道空间裂痕,裂痕将法阵吞噬。紧接着是第二剑,空间裂痕以同样的方式将一个与黑夜融合的黑色六芒星法阵吸入其中。头顶上空的黑色圆球停止了膨胀。
“……什么?”绝望感到失去了对于光精灵与暗精灵的掌控,有一些惊慌。很快,她便恢复了平静,在身前分别列出深青色、深蓝色、深黄色、深红色四个魔法阵:“既然不能一下子将世界全部毁灭,那么,我先来让你们得到解脱。”说着,四个魔法阵疯狂地吸收着游离在外的精灵以充实自己的力量,随时准备爆发,强大的元素之力让轮回感到战栗,随便取其中一个,整个世界都将颠覆。
然而,青黑色的阔剑撕扯着空间,将四个魔法阵一并吞噬,元素之力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遗忘,住手吧,你杀不了她的。”轮回连忙大喊道,苍老的脸上又增添一道皱纹。破碎的深蓝色五芒星法阵再次凝聚,伴随着其他六个法阵高速旋转,向下压去。绝望毫无反抗地就被覆盖其中,一道淡绿色的人灵向外涌去。
“滅却,不要碰到它们!”轮回向滅却喊道,可从废墟中爬起的滅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径直向淡绿色的光冲去。被绿光笼罩的滅却感觉充满了力量,但很快,力量溢出,肉身也跟着毁灭。遗忘闪身到人灵前,青黑色的阔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十字,人灵便被肆虐的空间碎片所淹没。
远处,寂灭之龙传来一声咆哮,咆哮中掺杂着虚无的尖锐狂笑:“哈哈!寂灭之龙将是我的了!”就在寂灭之龙消失的一刹那,虚无的身躯在天空爆炸,化作一堆血肉散落在各处,与那些死去的居民混在一起。
“都不想活了吗?”轮回用着苍老的嗓音怒吼道。无奈地拿出两颗黯淡黑色的圆珠。虚无与滅却残损的灵魂钻入圆珠,圆珠变得明亮起来。轮回有些心痛地呢喃道:“容纳灵魂的宝器,我也就只有这两件一次性的而已。希望你们不要再辜负我的期望了。”
郡暮小镇已沦为一片废墟,活着的只有两人——遗忘与轮回。他们伫立在一个七彩的光球旁,漆黑的影子平铺在被鲜血浸满的土地上。
而后不久,光球前多了两道影子。他们本可以就这样离开,但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结界之力将他们四人纳入囊中。待到意识清醒,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腥红,仿佛是炼狱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