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是陈振武他们顶不舒服而又顶得意的一个月。他说:“我离乡背井,本为的是逃荒,我吃粮当兵也为的是吃饱饭。哪个晓得才吃了三个月的饱饭,如今又要挨饿了。成都省说起来是产米的地方,一年收成,五年也吃不完的;我一到川西垄看见吃杂粮的就不多,越是近省的人,吃的越是白米饭。不想现在也闹起米荒来。我们的队长早就下了命令,说目前不但米贵,往往还买不出来,大家只好吃点苦,耐磨着,待米价稍跌,仍旧恢复原状:一天三顿干饭,目前只好改为早晚两顿稀饭,午间一顿干饭。这种情形,倒也不只我们这一队是这样的,就是别部分的人都如此。不过别部分的火饷领得多点,有减为两顿干的,有改为两干一稀的,有饭少菜多的,有搭着吃红苕玉麦的。我当下就想:莫非我命中注定没有饱饭吃吗?在前看见普通人只管挨饿,当兵的总可吃饱,就使米价昂贵,大家尽可以照我们本县防军的办法,开到四乡去找吃的。却不知成都省的军队才不这样,普通人倒吃得饱,反转叫我们当兵的吃稀饭受饿。照这样,我不如仍旧去抬轿子的好,我亲眼看见城里那般抬过街轿子的,身上只管穿得褴褛,但人家却顿顿的帽儿头,总要把肚子捞饱算事。不过这件老虎皮,穿在身上,虽也有它许多好处,却也有不好的地方:第一就是不容易脱得下来。几个弟兄去请长假,说甘愿改行不当兵,但假不曾准,倒一个挨上八百军棍,两腿打个稀烂,还关在重禁闭室里,没有放出来。开小差逃走吗?也不行。现在管束得好不紧,一捉回来,起码打个半死,何况象我这个道路生疏,又没有别的衣服来换替,一逃出去,怕不立刻就捉了回来,哪里还能舒舒服服的去抬过街轿子呢?所以这番念头也只好在自己心头转转,就连张金山们也不好告诉的。幸好,没有吃上十天的稀饭,事情就有了转机,我们几个人反借此得了不少的好处。……”
陈振武之所谓转机。原来有一天,连长下了个命令,大意说:顷奉队长面谕:现在四乡运米来城者更少,即令持银上市亦难买得,而本队四连之米食,又经上峰责令本官统筹,本官家无洛仓,从何筹划?唯有责成该连长等慎选部下精悍得力之军士各数名,分赴西南各门之外,见运米来城者,除系他部所购之军米,有旗帜封条以资辨识者外,其余无论何人之米,皆准该军士等迫其直运某街本公馆中,以凭本官平均分与各连。事关全队军食,该连长等不得玩忽;但所遣派之军士除刺刀外,不得携带其它武器,亦不得借故磕索,倘有不遵,一经查出,定依军法从事。因为这原因,连长又责成各排长慎选得力士兵四名,迅速呈报,以凭本连长调用。
在第一排中被选的四个中间既有张金山,又有陈振武。陈振武起初很不愿意,说肚皮没有装饱,还要当这苦差事,一天不晓得要跑多少路!
张金山哈哈一笑:“蠢东西!这是天老爷念我们可怜,暗中叫队长给我们这个机会去扬和扬和(开心之谓),你还抱怨哩,走咯!”
头一天,他们出南门,才走到青羊宫,就碰见八匹小马,驮了好几袋米,正向城里面来。他们便走上去,拉的拉马捉的捉人。三个乡下的米贩子,被捉住,说了多少好话,暗地里说了六块钱的手续,才放了一个人三匹马,赶着五匹马,押着两个人,一直走到队长公馆里。是时,别连派出的人也赶了几匹驮米的马回来,队长把米收下,也不,估量着每斗米给军价五角。米贩子起初还争说:“这如何能够!照市价,每斗米得二元八角,你官长名下,我们让些,也得给我们二元五,怎么给五角钱就算了!何况分明三担七斗米,你官长才给了二担八的价,还差得多哩!”米贩子的话何尝不是,无如队长也有理由,他说:“放狗屁!你还敢同我争长论短吗?告诉你,就是这五角钱,还是我自己挖腰包的。我们弟兄们几年没有关饷了,现在连饭都吃不饱,难道你们当百姓的就不该帮补一点吗?五角钱也不算亏你们,你们平日也把别人的钱赚够了,若是在别的军队,一个小钱还不给你们哩!”其中一个米贩子又道:“那你官长不是估买我们的吗?”
“估买?好利嘴!给我押起来,带往司令部去办他个藐视军令,贻误军食的罪。不枪毙你,也要你坐三年的牢狱!”
押起一个,那几个才骇住了,赶快鞭着空马低头出去。陈振武等遂又出城去了。
据陈振武说,那时什么督理的告示啦,宪兵司令的告示啦,城防司令的告示啦,乃至师长、旅长都出了告示,把城洞门两面的砖墙都贴满了,尽管说不准军人沿途拦米,违者枪决,其实哪个瞅睬。好在他们也只在纸上说说,告示贴出就完了,谁敢当真遣派一个人出来禁止。“单拿我们这一队来说罢,当其告示出得热闹时,我们几个人便向连长请示,连长向队长请示。队长吩咐,以后出城,不必单携刺刀,尽管全副武装去,有来禁止的,若其也是武装兵,多哩,便让他一手;少哩,就说是本部出钱购米,不许他人来干涉。若其是团防,是警察,是普通人,便以武力对付,出了事尽管回来报告。我们得了这番言语,自然更不怕了。不过,米贩子都害怕了,不敢向城里来,我们便不得不多跑几里,有时竟跑至三四十里。其实我们也并不是见米就拦,只要他们舍得几块钱,我们还背着枪把他们好好生生的一直保护进城,因为那时派队伍出城拦米的很多,就是那般出告示的官长,也都派有人在外面,这是张金山出的主意,他说:“我们队长公馆的米也不少了,算起来也有好几百担,还说不够,除了我们几个外,众弟兄仅仅改成两干一稀。他的官大,应该他的贪心也要重些;但我们出力的也得借此生发一点小财,不要太对不住自己了。”所以我们后来拦得的米,总是得了钱就保护进城,好吗,间或给他送担把去,就说近来拦米的多,米贩子都不来了,他也不敢说啥子。可是我们则名利双收,米贩子出了钱还恭维我们是好人,不把他们的米抢去廉价赏与别的人,象别一般弟兄干的一样;因此,有好多米贩子还特意来结识我们,要我们天天去保护;约定地方,护送一次,出了钱还请我们吃肉喝酒;一个月下来,我竟积了三十几块钱,你说,张金山的主意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不过陈振武他们算是得鸡肉而大吃之的偷鸡贼,却不知也有鸡肉未得吃而反遭毒打的偷鸡贼哩!这因为川西坝内本年原是丰收而米价却弄来日涨一日,涨得比往年荒歉的时候还利害,大家探讨起来:囤米居奇是一因,贩米外去也是一因。然而沿途拦米以至米贩裹足,确是大原因。因为这无关乎军事,以及关乎什么褒贬的事,于是报纸也才略略发了一点言,负盛名的绅耆们也才联名上了一呈,不过措词却巧,并不直言这是正式军队们干的,只说是流氓无赖勾结滥军们干的,啼泣满纸的恳求当事长官俯念民食之艰,派队缉拿。这等惠而不费的恩德,当事长官乐得要做,并也知道一般军队沿途拦米,实在闹得有点不象样子,而自己素来又号称能治军的,于是便把宪兵队长叫去,扳起面孔,当面申斥了一顿,饬他下去,赶紧派队缉拿这般滥军流氓,有不服的,不管是哪一部的,立刻就地正法。
在理,既打了雷,理应该下点雨才对啦;不过其卒也,也只把几个招安队伍和一般抢粮食的穷人砍掉一些,拿来示威塞责,而如张金山、陈振武们还是行所无事,直到队长命令下来,叫略停几天,他们才罢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