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武行年二十四岁。
自他有知识以来,试问他何曾过过象今年这样的新年:腰包里满满实实的装着三四十块洋钱,身上穿着暖暖和和的棉衣,无忧无虑,吃酒吃肉,闲了,便同着张金山们去嫖嫖娼,街头巷尾的赌博摊上去掷掷骰子(因为新年放假一星期,而他们又是拦米有功的,所以他们更得了特殊的自由)。他们消遣的事本来不少,然而他们最喜欢,并且是共同都喜欢的,仍只是末了这一项:赌钱。平日没有机会,就有机会而大家腰包都是空的,纵然想赌也赌不成功。至于新年,这在习俗上差不多完全是一个吃喝穿赌的佳节,由来从初一到初五,称为“金吾不禁”之时,所以一般丘八们也借此时机,来同普通人乐一乐。不过他们头脑比较的简单,什么麻雀啦,扑克啦,都不是他们的对头,最合他们口味的,第一是押红黑宝,第二是掷骰子;前一项不是街头巷尾所宜的,倒是后一项顶好,只要一张方桌,摆上一只土碗,碗里盛六颗骰子,便可吆吆喝喝的同乐半天,又热闹,又方便。
初一那天,陈振武赢了半块钱,觉得还对。但从初二起,就糟了,每赌必输,每输必大,腊月间积得的钱竟有四分之三搬家到别人的腰包里去了。张金山输得更凶。于是到了夜里,张金山输起了气,便在桌上一巴掌,说,骰子里有讲究(意若曰骰子有弊),陈振武几个便附和起来,要伸手去抓打那摆赌的。不幸他们赌的这一桌上,普通人不多,而摆赌与赢钱的都是别一部的丘八,大家披的都是老虎皮,谁害怕谁。其结果尽可想得到:先是骂,后是打,不但打,并且带有刺刀的便拔出刀来互砍。这种举动,在陈振武算是第一次参与,看见动了武器,头一个开脚逃跑的就是他。
他跑不上半条街,就听见演武的那地方砰訇几声:“啊呀!还开了枪了!”不但他大吃了一骇,就连通街的人都骇得乱奔起来。
及至他进了营门,看见张金山老早就在那里。他道:“我猜你还在那里哩。……”
“我没有那么笨!”
“你听见枪声没有?”
“听?我还看见哩。……原来他们不留心,正耍刀时,宪兵队就来了。向天开了几枪、我登时就溜脱了,那几个笨猪都被宪兵抓走了……”
陈振武垂头丧气的说:“只可惜我的三十几块钱,都输光了!”
张金山道:“岂但你!难道我就赢了吗?赌钱本是两抢的事,输了算什么。况且钱这东西,本是国宝源流,这面去了,那面必有来的,你等着好了。”
督理先生正在公馆里同着几位太太打麻雀消遣的时候,忽听见街上远远的人声大震,闹得实在有点不象样子,便打发人去看。回来报告说是一般军士同好些普通人因为赌钱的事在那里耍刀。督理便勃然大怒,跳起来带了十来个携手枪的卫兵,急急的赶去。赌场就在督理公馆的门口;他去得威风,耍刀的早都纷纷的逃跑了,叫卫兵追去只捉了两个普通人过来,跪在当街。一个说他是木匠,一个说他是轿夫,都说耍刀的不是他们。督理说:“不管是不是你们,总之,赌博滋事,便不是好东西,且拿你两个做个榜样。”登时,乒乓手枪两响,这两个榜样便长伏在街上。到第三天,因为都无家属领尸,才由警察署派人在慈善会要了两具棺材来收拾了。
但是督理余怒未息,还下了个条子给宪兵队长,叫他从严禁赌,无论军民人等,但有犯的,准其就地枪决。督理说:“治乱国,用重典,这就是用重典之一,不如此,这些东西是不知畏惧的。”
然而督理绝没有料到他的重典只算给张金山、陈振武辈做了生财的工具。因为陈振武、张金山们的钱是告别而去的了,赌既不能,终日只好在街上闲逛,听见宪兵抓赌果是利害:三桥街一个摆赌的流氓枪毙了;西御街一家鞋铺的徒弟们,趁着师傅出去,躲在楼下掷骰子,也被宪兵调查出来,把三个徒弟一齐抓去,把铺子也加封充公了;东门外四个在田埂上打纸牌的乡下人,被宪兵巡查队碰见,立刻就杖毙了两个,其余两个抓去押起了;甚至连一个旅长的公馆里也去惠顾了一次,虽是第二天宪兵队长曾亲身去赔了礼,把抓去的赌具恭恭敬敬的送还,并把滋事的谍查员押了两个在公馆门前各打了一千板子,但大家终觉得旅长的面孔是被宪兵抓伤了,纵然敷了粉,到底是不好看的。张金山于是就打了一个主意,笑着向陈振武们说道:“生意又来了,有胆子的跟老子抓钱去。”
这是正月初十的一天,傍晚的时候,龙灯早已上了街。这年街上的灯火极热闹,其故因督理曾出有告示,叫大家只管放花炮耍龙灯,说目前是太平世道,本人极愿与民同乐,但是不准生事,生事的立刻枪决,“本督理言出法随,其各凛遵。”就是一般丘八也能仰体宪意,各部队中都极力准备,有造花炮的,有扎灯笼的,安心从上九到元宵结结实实的给督理凑个大趣;至于人民,本把这个旧新年看得很重,往年因为给步枪大炮占去了,不能让他们来热闹,今年既得了这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他们岂有不想方设计预先弄几个钱来乐一乐的(与官同乐)。大家都忙着快乐,而张金山们却另自走往一条僻静街中,住家人户极多,而又为宪兵巡查队所不会来的地方。
他们一行八九个人,中间一个穿了一件大氅,打了一个青纱包头,腰间带了一柄手枪,其余的都带着刺刀。走到一家小公馆门前——大约张金山早注过意的——他就指派陈振武同另一个兵守在门外,教他们道:“若是巡查队走来,你们赶紧进来报告!若是门里有人跑出,不管是男是女,总须拦住,不许他们走出去!耳目放瞭亮一点,要紧得很!”
陈振武到门前才恍然大悟,他们原是要借抓赌为名来打起发的(起发者,抢人之雅名也),因为他此刻方隐隐听见里面有骰子掷在磁碗里的响声。
不错,他猜的恰好。只见张金山几个人一扑进去之后,里面忽然的就闹声大震起来。中间断断续续传来了几句极响亮的:“……就算家庭娱乐,总之是赌!……抓起走,抓起走!到宪兵司令部去!……连女的一齐走!……西御街,东门外有例在先,你们不晓得么?……不干我们的事,我们也是奉了命令的,……认罚也对,自己说,罚多少呢?……”到这上面,闹声才渐渐的平静下去,便听见有人喊:“拿烟来!倒茶来!先生们请坐下好说话……”其后,忽听见张金山的声音陡叫起来:“不行,不行,我们不是同你讲生意经的!难得说,还是请你往宪兵司令部去自己说罢!”同时又听见有人在劝和。好一会,才听见洋钱声响;陈振武便向那一个把门的同伴道:“得手了!”那一个也说:“得手了!”果然,就这时候,只听见人声脚步声一路响了出来,一个穿皮袍子的年轻人手上拿着一盏洋油手照,满面挂着苦笑的将张金山们引至大门口,张金山也笑嘻嘻的说:“不送了。这一次算你们的运气好,碰着我们,都是肯通方的(通方为言,好说话)——跟着,又悄悄的说——你们还是可以耍钱,不过先得把大门关上,不要大呼小叫的,弄得街上都听见了,才行啦。”那少年连说:“承教,承教。”
他们静悄悄的走出了街口,看见正街上龙灯玩得正在兴头上,夹街的花炮,放成了一带火林,硫磺气浓得刺鼻子;中间又夹着无数的锣鼓饶钹,把满街的欢呼声全压了下去。张金山们无心凑这热闹,便联做一团,直从人丛中挤过,又走到一条略静的街上,陈振武实在忍不住了,才问:“到底弄得了多少钱?”那个穿大氅冒充谍查员的回说:“大约一个人可以分得三四十块……不要忙,到前面一个酒馆子里,偏僻点的地方再分好了。”陈振武后来说:“正月里我们还做了几桩生意,都是这一类的。前几次我还有点害怕,后来我们的排长、司务长都入了伙,我便胆大了。我想有这样的好处,当兵倒也不辜负人,原打算弄百十块钱,便回去看看老娘们饿死了不曾,若是还在,我就在家乡正正经经讨上一个老婆,安安逸逸玩他几年,把钱使完了,再出来当兵,怕没有钱使么!我想的倒对,却是二月间就打起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