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间,成都南门外的花会(官称为劝业会的)就动了手了。督理说:“我是提倡实业最力的一个人,现在我又当着权,世道又正太平,正月间的娱乐我尚且加以鼓励,何况劝业会又是正当提倡实业的事情;你们大家都须体贴我这意思,替我结结实实的办热闹一点。”
所以本届的劝业会果比上一年热闹——可是,也不过卖茶卖酒的馆子多些,洋广杂货铺子陈设得华美些,除川戏而外,加上一种电影,环城大路上除了破烂的轿子,与小如大狗的溜溜马外,加了一种人力车而已,而真正由外县送来比赛的工业品,却因战谣甚盛,都不肯远道送来,弄得楠木林中为各县搭盖的实业所赴赛馆,竟空了十之五六,比上年还要寥落得多。——去游的士女虽不倾城空巷;却天天总有上千数的人。会场如此热闹,然于陈振武等却没有好处,因什么呢?他说:“口里说是优待我们,叫我们星期日整着队伍,由长官率领着去游耍,吃茶不要钱,有他们特设的招待所,看戏看电影不要钱,他们包了园的;其实把我们管得好严,一个都不准离开队伍乱走。平日耍去,须穿着普通衣服才行。会场里宪兵同警察都仗恃上头的威风,看见我们总是很留心的,只要在女人后面跟走上几十步,他就来把你抓了去,硬说你是神(读若妥字音,神者川中指拆白党人之类也),在你脸上写两个啥子字,把你锁在路旁一根石桩上。这不是安心搔皮吗(搔皮,伤面子之谓)?在会场里的女人们也格外可恶,只要你在她们身上动一下,不管你有心无心,她立刻就把你揪着,大喊你是神,在调戏她。这更糟糕,不但要锁在石桩上,并且还要挨军棍,若查出你是军人,起码总是六百,比普通人挨得更重更凶。我们连上一个上士就吃了这个大亏来的,所以我们都不敢再去犯这个险事了。花会一直办到二十八,我们开差去打仗时,通没有私下里去过。花会真不干我们军人的事,若我做了师长,我第一个命令,就是不准办花会!”
原来就在花会期间,四川内战之机,业已酝酿成熟,无论什么人,都觉得督理口中的太平实在万分的靠不住。倒是军队中间,不甚清楚,一直到二月二十七日夜里一个紧急命令下来,叫补充四大队合成一支队,交参谋长贺什么统率,限明日开拔(并不晓得开拔何处),然后大家才知道了。一般孩子兵听说要开去打仗,便都骇住了;就是陈振武也好半天才呼出气来说:“怎么!就要我去打仗了么!”
张金山们却不同,倒大为高兴起来:第一,听说明天早晨每人可以领取开拔费一元;第二,明早就要上街拉夫,这中间是很有油水的,若运气好,多碰得见几个胆小没势力的斯文人,倒是一笔好财喜;其实最有望的还是在第三,若真上了火线,打冲锋有奖赏,照成例总是二十块钱一个人,攻下了一个地方,可以尽情尽兴的搜索,征发,运气好,立刻就发财。他们是老兵,这些故事熟得很,并且都得过成绩来的。他们便各把以往与未来,笑着说了大半夜。官长们颇满意他们这样做,因为借此既可把一般新兵与小孩子们的胆量与雄心鼓舞得起,并使得一般从未领过军饷的饥兵也甘愿上阵去拚死,只要几个胜仗,他们的官便有升迁的希望。
不是吗?陈振武岂非第一个就受了影响了?我们但看他第二天在街上拉夫,那样的奋勇:把一条步枪(上了刺刀的)横起握在两手上,雄赳赳的站在街当中,只要有人走过来,管你是老的,年轻的,斯文人,卖气力的,除了妇女小孩外,没一个不先挨他两枪托,然后才抓去交与一个孩子兵把右手拴在一条棕绳上——就如贯鱼一样,一条棕绳至少也要拴十几二十个,绳之两头由两个孩子兵握住。这般被拉的人,都比绵羊还驯,只要中间有一个稍微说一二句不愿意的话,哪怕孩子兵就比他矮,并且极微弱无力,他只好低下头去,听孩子兵跳起来打他的耳巴。此刻陈振武的心里大抵复仇的成分也占了一半:报复以前被人拉他的仇,报复当散工、长年及加班匠时,被一般比他有身分的人蔑视他的仇,报复在军营里向官长们低首服从的仇;并且借此显一显丘八的威风,以便自己咀嚼一下,看到底是什么滋味。
夫子拉齐了,二十八日下午三点钟,陈振武等便由西校场军营开拔出来,即便开出新西门,至此,他们才知道是去进攻南路四十里远处的双流县城的。守城的听说只一团人,而且是素不能战的兵,攻城的除他们一支队新兵外,打头队的是三团新招安来的队伍,据说都勇猛得很,业已打过簇桥场(距成都与双流皆二十里,一个很大的场镇)去了。所以那夜陈振武等一支队就止宿在这个场上,等支队长到了,再定前进的日期。
三月初五日,支队长仍不曾到部,只发了个命令来叫开往双流县去。就在这几天的等待中间,所拉的夫子和孩子兵等纷纷逃走的颇不少;营长大怒说,行军之初,不能不严办几个示威。于是就派出好些得力的老兵,四路去捉拿。夫子不曾捉住,因为是穿着普通衣服,难于辨认,只捉了两名逃兵,都只十五岁的孩子。营长立刻就叫站队,全营人都集合在一片广场上,然后把两个逃兵提出来,问也不问,每人倒地一千军棍。两个孩子拚命的号哭起来,营长更是大怒,打到三百上,便叫不打了,用刺刀给我戳死罢,“他两个怕死,我偏要他们先死!”
行刑之后,营长又向众人演说了几句,把一般孩子兵都骇得大睁着眼睛。陈振武是第一次看见活人流血,而这头幕戏又演得如此的不悲不壮,只是惨毒:四五把上在枪尖上的刺刀,高举起来,一齐戳下去;那惨呼的声音——还未成人的孩子声音,陡然传在空气中,比杀牛杀猪时候,猪嗥牛鸣的声音还难听。直到第四次刺刀下去时,才默无声息,那两具用烂军服包裹的幼年躯体方不动了,十几个刀孔中都在冒血。哈!陈振武以前只说杀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却不想初次入眼才怎的不好看!他虽不致逃出行列之中,但一身的肉却都震跳起来,简直不由自己作主,他拿眼去看张金山们一般老兵,同那几个正用稻草拭去刀上之血的别连伙伴们,都不见他们脸上有某种不同的神情,其后,听他们笑谈起来,才晓得这原是军中的家常便饭,据说还有比这个更惨的死法哩。
逃兵既多,营长便吩咐在所拉来的夫子中选一些来补上。这在营长未常不是照顾劳动家的盛意。却不想这般绵羊,宁肯一天吃一碗饭,半饥半饱的当他的兵差,一听说要叫他们去变老虎,转而啼哭起来,十二分不愿意;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们,老虎皮硬给他们披上,杀人的家伙硬递到他们手中,他们也只好夹在大队当中,一同开拔到双流县城。
弟兄们一到双流,看见理想中的财喜全然被打前锋的搜刮干净,只剩了些没肉的骨头给他们;又听说别的什么温江县、崇庆县,又都有人分头进攻去了,他们遂愤慨起来。营连长们也知道军心甚愤,遂连番的电话打到成都,向支队长告奋勇,愿当先进攻新津县。新津是敌人的老巢,当然是很富有的,告奋勇去向这地方打主意的岂只他们这些人?不过敌人的重兵也在新津,要想攻进去,也不是容易的事。经省城决定各部队分途进行,驻双流的这一支队担任正面攻击,于是,三月十七日,支队长便亲身前来指挥,一般老兵们好生欢喜。
陈振武说:“说来你不肯信,打仗原来是这样的!我头一次放枪,在双流南门外十几里的地方,我们正走的时候,忽听前面二三里处放出的尖兵砰砰訇訇开了几枪,营长在后面马上便叫散开!我们都慌了,也有向左跑的,也有向右跑的,把平日操练的都忘记了。乱了好一会,算是散开了。连长们又在后面催着前进,我们的枪都上好了红槽,便提着枪向前跑去,不过才跑了一里多路,前面的枪声就象爆竹一样的响起来,一阵阵的子弹嘘嘘嘘的直从脑壳上飞过。一般小孩子便哭的哭,叫的叫,大闹起来。连排长们连叫卧下,快放!我们的枪也哗哗剥剥的放得好不热闹。其实我们何尝看见什么敌人,只是别人的枪从何处打来,我们也就向何处打去。胡里胡涂打了好一会,张金山们几个老家伙,便站起来,挺着刺刀,大叫弟兄们,要得财喜的跟我们冲呀!我们遂也跳起来,一齐大喊着冲了半里多路,又卧下打了一阵枪,这样几次,有人说敌人败走了;我们慢慢停了枪,听了听,果然四下里都清静了。营连长们都喜喜欢欢的说:“我们这一次功劳真不小,断不想头一仗就把几团的敌人打败。弟兄们努力,前面花园场吃饭去……”当夜支队长赶来,很夸奖了我们一番,说这都是平日我们操练得好的原故。跟手又叫宰四只猪给我们吃。我们经了这一战,胆子的确大了好些,心想象这样的仗火,一个人也打不死的,就打上一百仗,不过多花些子弹,有什么稀奇!可是第二天在花桥子的仗火,就轧实得多。我们也看见了敌人,敌人也看见我们,但大家的枪都打得不好,打了半天,我们这边才打伤了七八个人,就是如此,我们也害怕起来。幸而我们这面打抄击的队伍拢了,敌人才退了下去,我们遂驻在花桥子,一直到新津县城快要攻下时,我们才开到大河边。
“啊呀,机关枪、大炮打得真热闹,一会便起了火,说是敌人退走时放的。一会传说我们的手枪队已进了城了,我们都焦急起来,生恐我们又落了后,恰好,支队长命令飞来,叫我们渡河进城。到底落了后,等我们进城去打搜索时,到处都被前去的人搜索过了好几次了。我们分头搜索了几家大公馆,只看见一些破烂的家具,后来,在一条小巷子当中碰见别部的一个娃娃兵,肩头上掮了一个大包袱。张金山好生发气说:“老子们一样都得不到,你龟子倒抢了这么多!老子们是沿山打猎,见者有份,放下来,大家分些。”我们此刻一共五个人,便不由他分说,估着把包袱给他抢过来,那娃娃还要来争,张金山一刺刀背磕下他的手去说:“来!……”他的势孤,毕竟吃我们把他哄走了。我们打开包袱,几件衣裳,没用,不想中间却包了七八只金戒指,三个表,还有些别的东西。我分了两只戒指,大小,连幺指头都套不上去,只好拿来塞在衣裳里。唉!万不想当夜败退时,胡里胡涂,不晓得怎样竟弄掉了。你说哩!”
“原来当攻城的队伍扑进城去时,只忙着搜索(搂抢的别名)去了,司令指挥不动团长,团长指挥不动营长,至于兵士们更象一群野马,此时你若强迫他归队,强迫他追击,不但他不睬你,他还有本事枪毙你哩。好在司令等也正忙着打电报报功请赏,商量如何的筹款,也全未想到这上面去。所以到半夜三更时,退去的队伍便在城外十来里地方整顿妥当,一个反攻,就轰到城里。这里全无准备,一下听见反攻,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一个个翻起来,提着枪就向城外逃跑。所有日里搜索来的东西,一概顾不得,娃娃们甚至连枪支子弹都拿不及便跑了的。这个损失真不小,连陈振武衣袋里的金戒指也损失了,你说哩!”
他们这一败,直败至双流才把队伍收容住了。娃娃兵同夫子兵趁乱跑了的,不知有多少,军械更不消说——尤其以第一支队第二营,就是陈振武、张金山们的这一营,损失最大,兵额缺至八十多名,除了一般老兵,新兵中能如陈振武一样稍可振作的人,实在没有几个。支队长也察觉了这种情形,便令调第二营回省休养补充。于是在三月底,陈振武们仍然打从新西门而入,驻扎在西校场;大家的腰包比上月开拔时还为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