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说在省城休息了半个月,其实除了才回省的头一天算是真正休息外,到第二天,就被营长督着一天六点钟的操起来,并又加了两点钟的讲堂,讲什么射击学、兵事学,一早一晚还有一点钟的精神训话。这因为营长回来被督理传去大大责备了一顿,说他平日教练不力,以致败至这个样儿,限他一个月把队伍整顿好,缺额暂不必补。督理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所以一个硬钉子碰下来,营长果就一变平日的行为,连公馆也有四五天不回去,住在营里,连排长等纵不值日,也不准穿便衣,也不准出营门。这样一来,叫苦的就不只一般孩子兵了。陈振武、张金山们在前几个月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舒服,两次操场他们能够只下一场,营门是随意出入,不惟不受一丝军营的苦楚,并且还仗恃这个资格,弄到许多分外的银钱来挥霍。然而如今都作罢了。张金山们便天天希望开差,因为这种束缚,非开差以后是不容易摆脱的。
到四月十七日,他们果然开差了。这一次他们全营开赴眉山县。
原来当他们受束缚之时,新津、邛崃、雅安、天全、大邑、名山、蒲江、彭山各县早被这方抢过来,算是把南路占了一小半,打倒了一个对头,如今又移兵过来打另一个对头,眉山县便是必争的地方。守的虽只一团多人,进攻的虽有三四旅,攻了二十几天,还是没有攻下,省城的大兵开赴东大路去了,无兵增援南路,所以才调遣到陈振武他们这一营。他们闻命之下,喜欢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不过他们开去,并未一径的就加上攻城的火线,也只驻扎在彭山、眉山交界处一个小场上。场上房屋不多,如何能扎得下一营人,于是便各连各排的分驻在左近各田家各院落中。当他们去驻扎时,绝不问房主姓甚名谁,到底有空屋没有。他们只是一涌的抢进门去,一片声喊:“把房子腾出来给我们!”陈振武、张金山一排三十几人占了一个大四合头的瓦院子,主人是一个老头子,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前一个月才讨了老婆,当陈振武打头进去,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穿一件新蓝洋布衫子,桃红洋布挑青棉线花的裤子,正抱了一捆柴往厨下去的,正是那新媳妇。那老头儿虽迎着排长苦苦说他没有闲房空舍,又说他家里女眷甚多,恐有不便,求排长另外找一个院子驻扎,可是谁睬他的,弟兄们早已穿房入室看了一个遍。都说新媳妇房里还整齐,可以做官长室,让给排长住,其余某班长住某间,某一班弟兄住某几间,都指派出来,并且说厨房很大,柴米也多,本连的给养也就在这里办了罢。老头儿听他们说完,才说:“先生们,你们倒住下了,我们呢?还有我们这几个女眷呢?”弟兄们便发了气说:“哪个管你这些!你家里这些婆娘要不愿意同我们住在一块,你就把她们送往别处去罢!……房里要用的东西,给我们留下,什么衣裳啦,裤子啦,我们没用,赶快收拾了走!……快点,快点!我们安了卫兵,就不准你们随便出入的了,我们营规是很严的!……”
不到一刻钟,凡这院子中的女眷都惊惊惶惶的各挟着一个小包裹,携着孩子,由几个长年送走了,主人留下的除了那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儿外,还有他那三十几岁才讨了老婆的大儿。他们没有地方安身,便在牛栏上随便铺了一些草,同排长商量了好一会,才取得一床薄棉被出来,打睡觉的主意。
陈振武他们温温和和很安适的睡了一夜,到次日他们还更高兴,这因为他们在这院子中除柴米油盐而外,还发现了一大群鸡,一大群鸭,四头半肥的猪;他们都说:“我们的口腹运来了!”不客气,一顿早饭就杀了四只鸡
两只鸭,说晌午再宰一头猪。老头儿心痛不过,来向众人求了一句饶,众弟兄便一齐骂了起来:“不看见你有了几岁年纪,便赏你老家伙一顿!老子们打仗,命都舍得,你就连这点东西也心痛!说得好,老子们还让你两父子在这里容身吃饭,说得不好,赶了你不算,等老子们开拔时,还要放一把火,把你这龟壳烧个精光,看你怎样!”这些并不是骇人的空言,原是穿二尺五的人们所优为的,老头儿知之甚深,便低了头,连气也不敢叹一口。
既然一时还不上火线,住在乡间又再没有什么操场讲堂,肉腻饭饱之余,无所事事,他们便挂着枪出来,三五成群的向左近一带去闲逛。他们并不是无目的乱逛,实在具有正副两种目的,正目的在图财,副目的在行淫。陈振武说的:“当着这兵荒马乱,没有王法的时候,大家的命都是提在手上玩的,为什么不趁机图个开心乐意呢?我们就干了坏事,受害的也不敢把我们怎样:要同我们动武吗,我们有军器,并且我们都不是单身一个,凭你什么人都不行;要去告诉官长吗,他们既认不清我们,又不晓得我们到底是哪一部的,那时的部队复杂得很,就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楚,何况长官们就晓得了也断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第一,他就得不承认他部下的人干了坏事;第二,害怕得罪了弟兄,到火线上翻过来同他为难。我们纵然守法不干坏事,却是那时候的军队哪个不是这样的,早已成了风气,即使你是好人,但在别人眼里,还不是一律的看待,并没有啥子分别。好在那几县的人也都受惯了,你就糟蹋了他们,他还是笑嘻嘻的向着你,所以我们更是放心大胆去干。只有一次,一个婆娘吃我们骚凶了,求我们说:“人之姊妹,己之姊妹,你们也摸着良心想想你们的姊妹……”这话倒把我说动了一下。可是我回头一想,处此世道,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讲什么姊妹!我的姊妹说不定早被别人抢了,干了,或是饿死了,这更与我无关。唉!这不过是那个时候的想头,及至事后,倒也失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