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城内的守兵早已退往嘉定、犍为一带,这面攻城的军队以及散驻在各乡场的队伍遂都纷纷的扑进城去。初进城时,当然有几天的搜索,及至各个丘八的欲望稍稍得偿,而城内的住家和商店都分任了损失以后,长官们才发出禁止骚扰的命令。
陈振武的一连人进城之后,驻扎在一家大公馆中,据说是一位阔绅士的房子。房主人胆小,一家人早都躲得不知去向,只留了几个下人在那里看房子。他们扎进去时,一查各住屋中的箱子并没有几只,打开一检看,只是一些粗布棉衣,就卖了,也值不到几文;原来主人善于见机,早就把些值钱的东西搬运走了,至于银钱更是没有。好在他们腰包中都得了几文,没有倒也罢了。
陈振武们一班人分住在那阔气的花厅中。这花厅的确阔气,为陈振武有生以来没有看见过一眼的:大穿衣镜就有几架,还有几张黑色木头雕花的桌子,有圆的,有方的,有长的,通是黑白花纹石头的桌面,椅子也阔气,并且还有几把洋椅子,坐下去又软和又舒服。你看,铺地的也是花毡子,陈振武心里便想:“狗东西的,真阔呀!我们一辈子想坐一张靠背椅都不可得,他们还要玩洋式的。这毡子若是一块铺在我们的床上,恐怕做梦都是安逸的,他们却拿来铺在地下垫脚。我们乡下讨老婆,要是有巴掌大两面镜子,还不平整哩,照起人来,总是嘴歪鼻斜,耳朵长在额头上的哩,可是已经算是讲究的嫁妆了,却哪里想到别人家还有这么大,这么平整,这么照人硬象人的大镜子;恁的多,恁的不同样!看起来,真有点令人生气!”于是他就出了主意,叫弟兄们把铺地的毡子拿来裁成若干小块,一人得一块,用来垫着睡觉也使得。穿衣镜也可以照办,桌椅等没用,打来当柴烧。他的意思只是弄破了,大家玩不成。别的人虽不象他这心思,却总觉得把个好好的东西故意弄坏,把片干净的地方故意弄脏,把件有用的器皿故意弄来没用,甚至把有的故意弄成无,原是顶好玩的,顶好消遣的事。所以到五月二十边,因为事情突变,致令他们仓皇开走时,这好好的一个阔公馆直变得成了一座破瓦窖,而且粪尿遍地,臭不可言。
事情之突变,是怎么样的呢?陈振武等在当时只听见同驻一城的某部大队,忽然派人把某部小队围着,将所有的枪支提去,将弟兄们的东西衣装都刮剥净尽,驱逐出城,这本是实事;而这一天,营长忽来一个命令将他们调到城外,他们正从容收拾之际,营长早亲身来到,仓仓皇皇的向众人说:“事情不好,快走,别人要来提我们的枪支了!”这如何迟得,于是他们便急急忙忙的开到城外,别的三连人也同来集合在一起。营长遂叫向丹陵这条路上开,有个连长诧异说:“现在丹陵县还在敌人手上,我们纵然要避免冲突,尽可以移住乡间,或开往彭山,为什么倒开往敌人那面去?”营长说:“这不用你们研究,我自有道理。”直到夜里,宿了营,众人方渐渐的晓得,原来营长已投降了敌人,要把他们拖过敌人那面去,据说一到那面,官长们都照例超升一步,营长升团长,连长升营长……弟兄们哩,照例发三个月的饷,也可以超升官长,大家都没有违言,因为本是当兵拿钱的,管他主人家是哪个。倒是陈振武稍微觉得有点不合式,便问张金山这可行吗?张金山笑说:“这是常有的事,大家看也看惯了,有啥子行不得!若是行不得,你看现在这些师旅团长,是因啥子功劳升起来的?就说眼前这几位大老板,哪一个又不是这样出身的?我们倒也不望当官长,只要趁浑水捞些银钱到手上,快快活活的使他妈的一些时,就完了。”
不幸,他们运气大坏。中间有个连长是督理的卫兵升起来的——就是质问营长的那个第四连连长,他偏不同意,到半夜竟自率领起全连的人悄悄逃了回去。营长大怒,遂停住在那里,指派陈振武、张金山他们这第二连去追赶第四连。陈振武说: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饭碗会这样的砸碎!原来我们走后,城里早派出一团人来追我们,路中遇见第四连,便合在一处,迎着我们追来。所以我们这一连才追了十几里,两下就碰见了。这一场仗火真烈害,算是我会见机,看见我们这边的弟兄死伤得太多时——也由于那般娃娃太笨,一开火,只晓得埋头打枪,还以为同前两次的仗火一样;却不想这一次人家多我们十几倍,差不多三面都有人在攻打我们,我们又没有掩护,怎样不吃亏呢!不过我见机却早,到那时,我便把枪支丢了,子弹也丢了,恰巧我又伏在极左一个小山坡脚下,所以我就趁势爬上山坡,因为子弹来得凶,我晓得他们看见了我的军服,一到山坡那面,我就连忙把军衣脱了,只穿一件汗衣。把包袱挂在背上,军帽也丢了,只是军裤脱不下。因为我只穿了这一条裤,脱了便没有穿的,却不想后来竟自从这上面害得我几乎送了命。
“原来,我包袱里很有一些东西,坠得重沉沉的。我直向没有枪声的地方逃跑,心想还是回成都省去罢,当兵是险事,我身上有了钱,不如去做个小生意,倒还安稳。我一直跑了二十几里,到一个场分上吃了一顿出钱的饭,起身又走,问清楚上省的路,一口气跑到青龙场,天气黑了,我便落了店——一家流差店。不想刚进店房,就走来四个带刀的团丁,来盘问我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姓名叫啥子,是做啥子事的。这就糟了,我想拉几句诳,也拉不出口,他们早一口说出:‘看你穿一条军裤,脑壳上一条军帽痕迹,你不是逃兵吗?把包袱拿出来我们检察!’唉!俗语真说得好:叫化子丢了棍子便要被狗咬,我当了几个月的兵,只有人家怕我的,啥子团防,何曾在我们的意中!如今却没法了,该他们凶了,若果有张金山一路,他的法子多,说不定躲得过这一关,只我一个老实人,真只有让他们检察了。
“你要晓得,团防同我们军队本一样的,口里说是检察,其实就是在想你的东西。不过我这一次,让他们把辛苦挣来的东西拿去,还几乎脱不了手,因为他们说是奉了命令专拿逃兵,一定要把我送到新津兵营去。你想,处置逃兵的刑法,我难道忘记了?说我不但是逃兵,并且是叛兵,只要审问出来,包管砍脑壳。当兵时,觉得死算啥子,一颗子弹打来,哼一声就算了;可是一脱了那老虎皮,就觉得怕死起来,你说怪不怪哩!所以我那时,只好把拉夫同估住民房之时听来的一些好话,都拿来向他们说了一遍,不行,下个跪,还是不行,哭着哀求他们,方放了我,叫我明早就走,不准在场上逗留。
“我这时身无半文,店老板不要我歇,我只好把汗衣脱下来向他押二百钱,又好好同他商量了一会,才拿了条破裤子出来给我把军裤换下来拿与他。到第二天清早出店,我哪里还是陈振武,就比九个月前逃荒上省的陈老三还不如些,说起来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