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湯問
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
解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萬物盈天地之間,原其所生,同於一氣。一氣之運,其際不可終,故萬物之生相續而無間。由彼物化,遷流不已。日改月化,假名今古,物之有無,何殊今古?成湯以天錫之智而乃問是於夏革者,蓋堯、舜、禹三聖授受至湯,而革夏為商,雖出於因時適變,而其為則古之所無有也。以今之所有驗古之所無,推而上之至於羲皇,其道浸,入於簡朴,則及於古原缺□□□□□有無於物也,此則湯問夏革之義也。
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解曰:以形見物,散為萬殊,先不識今,後不識先,雖一息之往來,不可紊其先後之倫也。以性見物,同於一真。始或為終,終或為始,雖天地之覆載,亦不知其先後於物也。究觀物化,若鷂為鸇,鸇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鷂之所終,鸇之所始;鸇以為終,布穀以為始;布穀之終,鷂復始之;以至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其生也,莫知其所從來;其化也,莫知其所從往。譬猶日月往來,四時代謝,將先晝而後夜乎?將先秋而後春乎?則亦莫能知其紀矣。蓋一囿於造化,均於沉輪,尚安有先後之別哉?欲知其先,其唯外於事物而混成者歟?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窈窈冥冥,昏昏默默,豈智之所能知哉?故曰朕所不知也。
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是以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解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知此則上下八方可不言而喻矣。然計天地在太虛之中,雖未離於物,而為物之最巨,雖曰最巨,亦已有物矣。故其為有,異乎物之為有也。不可言之為有極,以其大也。不可名之為無盡,以其有也。謂之難終難窮,難則難識者幾是矣。故夏革之言曰: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夫無極無盡,亦已至矣。於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極,無盡然後足以見天地之量爾。雖然,此所謂無,非真無也,因有形無爾。謂之無者,以遣有也。以夫天地之未離於有,故假無以顯其大爾。要之,既已有矣,會歸於盡。故始終寓之於不知爾。
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
解曰: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營則居日之東,而景夕多風;豳則居日之西,而景朝多陰,地偏則風俗異習,而人民之情乃無以異於齊。豳之西,營之東,其偏於雨露益遠矣,而人民亦不殊於齊,則四海之外,雖非足跡舟車之所通,以情度情,又奚待於見而後知,言而後實哉?
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解曰:一身之內,一毛含於肌膚,肌膚含於一體,百體含於一身。雖一毛之微,亦具一體之全;用一體之用,亦不廢百體之俱用。其於物也,焦螟則宅於蚊睫,鯤鵬則遊於天地,焦螟無不足於鵾鵬,鵾鵬不有餘於焦螟,大小相含,如斯而已。然而物量易以窮,故其所含有極。天地至大哉,其所含無窮。天地猶有形,未若道之含天地為無極也。且其言大小相含,大固足以含小矣,小如何其含大哉?蓋謂天地含萬物,雖可以形見,其所以含之,則有道矣,即道而言,雖一芥之微,莫不含天地之妙,故曰: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其言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列子將擴學者之見聞,使之不囿於範圍之內,要使覺者自知其道爾,終亦存之而不論,故曰:亦吾所不知也。
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
解曰:由大小相含以觀,則知天地亦物而已。既已為物矣,安能無成與虧哉?此所以有不足而可補也。五色者,五行之英;石者,石氣之堅精。練五行英妙堅精之氣以和陰陽之盈縮,此謂補其闕也。方是時,裁成輔相之道,既已見矣。
斷鼇之足,以立四極。
解曰;天地在太虛之中,浮遊至微,直猶巨鼇之戴一物爾。既已不足而可補,則所謂浮游者始跱而不動,故鼇足可斷,四極始立,上下八方不可易位矣。
其後共工氏與顓頊争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解曰:天柱,天之所恃以中立而不倚者,地維,則地之所資以四維而不虧者,此道之未離於渾淪也。嘗原道降而一,見一兆天地生矣。天地奠位,人辟乎兩間,於虛無自然之中,妄為明覺,是生同異,同異既立,愛惡交起。愛惡起而爭競立,則忿慉之氣勝,而道之周徧咸者毀矣。此共工所以與顓頊帝争而觸不之山也。折天柱,絕地維,則天地析,其渾全二氣交而生化顯矣,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百川水潦歸焉。西北,萬物歸根之方也,日月星辰就於西北,則至陰之精并於下而奉於上,萬物得以資其氣而生。東南,萬物敷施之方也,地不滿東南,則至陽之精并於上而降於下,萬物得以資其澤以成形。故天有精,地有形,天有八紀,地有五里,能為萬物之母。其在人也,則右耳目不如左明,左手足不如右強。其於物也,雖形體萬變,未有能違其化之宜也。
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脩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束,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維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
解曰:水以喻道,道之為物,其大不可圍,其深不可測,而眾善之所宗也。故大壑實惟無底之谷,名曰歸墟。道之大原該備,天人沖而不盈,故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减焉。山居之象不離道之大原,而為萬化之宗,仙聖之所居如此。輿者木之為,嶠者火之銳,方者金之體,洲者水之類,蓬萊者土之所以然。山之名,或指事,或象物,不一其義,要皆不出乎五行之理也。萬盈數,以象道之備也。凡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一三五七九,皆數之陽也,變化之道也。故此篇數稱以喻道焉。
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
解曰:仙聖之人,真精不蕩,故其所感變者,臺觀皆金玉,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木皆叢生,華實也。且其華實感變於自然,不甲拆於春而就實於秋也,故食之者不隨廈遷,而老不逐化往而死也。仙聖之體至虛而無累,故常飛相往來。由是觀之,丘陵荊棘。險惡不一,安知非人心之所自為耶?
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羣聖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
解曰:既以不得暫峙為毒,以夫峙而不動為安,故必假於人,資於物,而即其安也。此所以訴之於帝而帝為之命禺強也。禺強,北方之神靈。龜為之使,故禺強使巨鼇舉首而戴之也。雖巨鼇也,其力必有量,其用力也必或匱,故必合眾力,迭為三番,而後能舉焉。既已為物,而我所資以為安矣。則物必有為之害者,而物又將為我害矣。是以有鼇若此,乃有龍伯之國,人得以一釣而連六鼇,負而歸,灼其骨以數也。
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於是岱輿、貟嶠二山流於北極,沉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减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
解曰:岱輿、貟嶠,東南之山也。地不滿東南,故二山流沉焉。於北極沉於大海,則復於本原而歸於至道心故仙聖失其所居而播遷,後世之治顯也,此帝之所以憑怒而古人之大體隱矣。
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蠔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江浦之間生麼蟲,其名曰焦螟,羣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栖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角虎俞、師曠方夜摘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桐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吴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鸛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脩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解曰:萬物盈於天地之間,其生殊方,其化異時,其變異數。動植飛濳,萬形萬狀,其可勝窮哉?究其所目,造化之於萬物,一本於自然。萬物之於造化,又焉能有擇?以之為蟲臂,以之為鼠肝,唯其所寓而已。其為人也,生於龍伯之國則不得不大,為僬僥諍人則不得不小。其於植物也,為冥靈大椿於荊則壽,為芝菌於朽壤則夭。其於動物也,為鵾鵬於終北之北則大,為麼蟲於江浦之間則小。大者不以大而有餘於性,小者不以小而不足於性。雖壽必終,不能增其性之所無;雖夭亦生,不能損其性之所有。抽之不踰淮,鸛鵒之不踰濟,貉之不踰汶,皆地氣之使然也,若其性則無以相易矣。《莊子?逍遙遊》之篇蓋明此也。竊嘗論之,物之大者,莫若巨鼇,觀其能舉首而戴岱輿、圓嶠之山,靈亦甚矣,而不免有灼骨之息,則物也又奚以大為哉?物之微者,莫若麼蟲,雖離朱、子羽、角虎俞、師曠弗能聞見其形聲,至黃帝、容成子以神視而氣聽,則更見其有不可量之大,則物也又奚又惡夫小哉?然則物之巨細、脩短、同異,亦不足識矣。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檐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署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解曰:渤海之尾,隱土之北,則信足以容太形、王屋之高。子孫無窮而山不加增,則平高險,通豫南,達漢陰,其理亦可信矣。既有其理,又盡其誠,故雖操蛇之神,至勇者也,聞之而知懼。上帝之崇高也,亦感其誠焉。是以雖愚公弱子,能使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且以其為愚公弱子,此隴斷之所恃以除也,蓋愚公則欲慮柔而其誠至,弱子則志專氣柔而不雜,是其所以能動天地、感鬼神也。如俾其內藏猜慮而居血氣方剛之時,則計其力不足以平魁父之丘而止矣,此其妻所以獻疑,河曲智史之所以笑而止之也。人生妄計我體增長已慢虧隔於道奚啻二山之塞?如俾其亦能忘智慮而無矜其血氣,誠之不已而不以死生為問,未必不於一息之頃能頓釋諸有而通於道也。其或不然,則亦誠之不至而已矣。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
解曰:日影果何物哉?不量力而追之,役於妄見爾。由有妄見,是生愛渴。愛渴內存,雖竭河渭不足以止其焦炎之熱,故卒渴死於道也。逮其既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乃生鄧林,彌廣數千里焉。夫以一身之澤浸潤所棄之杖,而生數千里之林,乃不足以潤一身之枯骨,妄見蠹身,有如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