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进。只有一次,他有可能待在一个地方———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和一个家在一起———超过几个月的时间。那唯一的一次差不多有两年,是同那个特拉华的女织工一起度过的。特拉华是肯塔基州普拉斯基县以外对待黑人最野蛮的地方,当然,佐治亚的监狱营地就甭提了。
同所有这些黑人相比,宠儿大不一样。她的光芒,她的新鞋,都令他烦恼。也许只是他没有烦扰她的事实令他烦恼。要么就是巧合。她现身了,而且恰好发生在那天,塞丝和他结束了争吵,一起去公共场合玩得很开心———好像一家人似的。可以这么说,丹芙已经回心转意;塞丝在开心地笑;他得到了许诺,会有一份固定的工作;124号除净了鬼魂。已经开始像一种生活了。可是他妈的!一个能喝水的女人病倒了,给带进屋来,康复了,然后就再没挪过窝儿。
他想把她撵走,可是塞丝让她进来了,他又无权把她赶出一所不属于他的房子。打败一个鬼是一码事,可把一个无助的黑人姑娘扔到三K党魔爪下的地方去,则完全是另一码事。那恶龙在俄亥俄随心所欲地游弋,极度渴求黑人的血,否则就无法生存。
坐在饭桌旁,嚼着饭后的金雀花草,保罗D决定安顿安顿她。同城里的黑人们商量一下,给她找个地儿住。
他刚刚有了这个念头,宠儿就被自己从面包布丁里挑出来的一颗葡萄干噎住了。她向后倒去,摔出椅子,掐着脖子翻来滚去。塞丝去捶她的背,丹芙将她的手从脖子上掰开。宠儿趴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艰难地捯气。
等到她平静下来,丹芙擦去了秽物。宠儿说道:”现在去睡吧。“”到我屋里来,“丹芙说,”我会在上边好好看着你的。“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丹芙为了设法让宠儿和她合住一室,都快急疯了。睡在她上铺并不容易,得担心着她是否还会犯病、长睡不醒,或者(上帝保佑,千万可别这样)下床漫步出院,像她漫步进来时那样。她们在那里可以更随便地说话:在夜里,当塞丝和保罗D睡着以后;或是白天,在他们俩都没到家的时候。甜蜜、荒唐的谈话里充满了半截话、白日梦和远比理解更令人激动的误解。
姑娘们离开以后,塞丝开始收拾饭桌。她把盘子堆在一盆水旁边。”她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保罗D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我们为丹芙好好地打了一架。也得为她来上一回吗?“塞丝问道。”我只是不明白干吗摽在一起。明摆着,她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可是你为什么也抓着她不放,这个我就搞不懂了。“塞丝扔下盘子,盯着他。”谁抓着谁不放关你什么事?养活她并不费事。我从餐馆捡回一点剩的就行了。她跟丹芙又是个伴儿。这个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那你还牙痒痒什么?“”我也拿不准。是我心里的一种滋味。“”那好,你干吗不尝尝这个呢?尝尝这个滋味:有了一张床睡,人家却绞尽脑汁琢磨,你每天该干些什么来挣它。尝尝这个滋味。要是这还不够,再尝尝做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那些滋味我全清楚,塞丝。我又不是昨天才出娘胎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错待过一个女人呢。“”那这世上也就独你一个。“塞丝回答道。”不是俩?“”不是。不是俩。“”可黑尔又怎么你啦?黑尔总和你在一起。他从不撇下你。“”没撇下我他撇下谁了?“”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你。这是事实。“”那么他更坏,他撇下了他的孩子。“”你可不能这么说。“”他没在那儿。他本来说他会在那儿,可他没在。“”他在那儿。“”那他干吗不出来?我为什么还得把我的宝贝们送走,自己留在后头找他?“”他没法从厩楼里出来。“”厩楼?什么厩楼?“”你头顶上的那个。在牲口棚里。“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尽可能多的时间,塞丝挪向桌子。”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告诉你的?“”你告诉我的。“”什么?“”我来这儿那天。你说他们抢了你的奶水。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搞得一团糟。就是那个,我估计。我只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崩溃了。那么多年的星期六、星期天和晚上的加班加点都没影响过他。可那天他在牲口棚里见到的什么事情,把他像根树枝一样一折两断。“”他看见了?“塞丝抱紧两肘,好像怕它们飞走似的。”他看见了。肯定的。“”他看见了那些家伙对我干的事,还让他们接着喘气?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嘿!嘿!听着。你听我说。一个男人不是一把该死的斧头,去他妈的砍掉、劈掉、剁掉日子里的每一分钟。是倒霉事找的他。他砍不倒这些事,因为它们属于内心。“塞丝踱来踱去,在灯光里踱来踱去。”地下联络员说:最迟星期天。他们抢走了我的奶水,可他看见了却没下来?星期天到了,可他没到。星期一到了,可还是没见黑尔。我以为他是死了,才没来;然后我以为是他们抓住了他,才没来。后来我想,不对,他没死,因为他要是死了,我该知道;再后来,你过了这么多年找到这儿来,也没说他死了,因为你也不知道,所以我想,好吧,他不过是给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生路。因为要是他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来找我,他也肯定会来找贝比萨格斯的。可我根本没料到他看见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他活着,而且看见了,他就永远不会迈进我的门。黑尔不会。“”他崩溃了,塞丝。“保罗D抬眼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全知道也好。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搅乳机旁。他涂了自己一脸的牛油。“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因此而心怀感激。一般来说,她能马上看到她耳闻的画面。可是她没看到保罗D讲的事情。脑子里什么都没出现。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她跳向一个适当的问题。”他说了什么吗?“”没有。“”一个字没说?“”一个字没说。“”你对他说话了吗?你什么也没对他说?总得有句话!“”我不能,塞丝。我就是……不能。“”为什么?!“”我嘴上戴着个马嚼子。“塞丝打开前门,坐在门廊台阶上。没有太阳的天空变为蓝色,可她依然能辨认出远处草地上黝黑的树影。她来回摇着头,听凭她那不听话的大脑摆布。它为什么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呢?不拒绝苦难,不拒绝悔恨,不拒绝腐烂不堪的可憎的画面?像个贪婪的孩子,它什么都抢。哪怕就一次,它能不能说一声:不要了谢谢?我刚吃完,多一口也塞不下了?我塞满了他妈的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伙,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礼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作记录。到现在我还满脑子都是那事呢,见鬼!我可不能回头再往里添了。再添上我的丈夫,他在我头顶上的厩楼里观看———藏在近旁———藏在一个他自以为没人来找他的地方,朝下俯看着我根本不能看的事情。而且不制止他们———眼睁睁地让它发生。然而我那贪婪的大脑说,噢谢谢,我太想再要些了———于是我又添了些。可我一这么做,就再也停不住了。又添上了这个:我的丈夫蹲在搅乳机旁抹牛油,抹得满脸尽是牛油疙瘩,因为他们抢走的奶水占据了他的脑子。对他来说,干脆让全世界都知道算了。当时他要是真的彻底崩溃,那他现在也肯定死了。要是保罗D因为咬着铁嚼子,看见他却不能救他或安慰他,那么保罗D肯定还有更多的事能告诉我,而我的大脑还会立即接受,永远不说:不要了谢谢。我可不想知道,也没必要记住那些。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比如操心,操心明天,操心丹芙,操心宠儿,操心衰老和生病,更不用说爱了。
可是她的大脑对未来不感兴趣。它满载着过去,而且渴望着更多的过去,但不给她留下一点空间,让她去想象,甚至去计划下一天。浑似那个野葱地里的午后———那时她能看见的最远的未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别的人都发疯了,她为什么不能?别人的大脑都停了下来,掉转身去找新的东西,黑尔肯定就是这样。那该有多么甜蜜啊:他们两个,背靠牛奶棚,蹲在搅乳机旁,心不在焉地往脸上猛扔冰凉的、疙疙瘩瘩的牛油。感觉牛油的滑腻和黏稠———揉进头发,看着它从手指缝中挤出。就停在那里,会是怎样的解脱啊。关上。锁住。挤牛油。可她的三个孩子正在去俄亥俄的路上,躺在毯子下面嚼着糖水奶嘴,那是什么牛油游戏都无法改变的。
保罗D迈出门槛,抚摸着她的肩膀。”我没打算告诉你那个。“”我没打算听。“”我没法收回来,但我能把它搁下。“保罗D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