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对我开讲了,她暗忖道。他想让我去问问他当时的感觉———舌头让铁嚼子坠住是多么难受,吐唾沫的需要又是多么强烈、不能自已。那个滋味她早就知道了,在”甜蜜之家“以前待的地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过。男人,男孩,小女孩,女人。嘴唇向后勒紧那一刻注入眼里的疯狂。嚼子卸下之后的许多天里,嘴角一直涂着鹅油,可是没有什么来抚慰舌头,或者将疯狂从眼中除去。
塞丝抬头朝保罗D的眼中望去,看那里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人,“她说,”他们套过嚼子后看上去总是那么疯狂。谁知道他们因为什么给他们上嚼子,反正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它套上的是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疯狂。我看你的时候,却看不见那个。你的眼睛里哪儿都没有那样的疯狂。“”有把它放进去的法子,就有拿出来的法子。两个办法我都知道,我还没想好哪种更糟呢。“他在她身旁坐下。塞丝打量着他。在昏暗的日光里,他瘦骨嶙峋的古铜色面孔让她的心趋于平静。”想跟我讲讲吗?“她问他。”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讲过。跟谁都没讲过。有时候唱唱,可我从来没跟谁讲过。“”说吧。我听得了。“”也许吧。也许你听得了。我只是不敢肯定我能说出来。我的意思是,能说得准确,因为并不是嚼子的问题———不是那么回事。“”那是什么呢?“塞丝问道。”公鸡,“他说,”路过公鸡时,我看见它们那样看着我。“塞丝笑了。”在那棵松树上?“”对。“保罗D同她一起笑了,”上边肯定落了有五只公鸡,还有起码五十只母鸡。“”’先生‘也在?“”一开始还没看到。可是我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瞧见它了。它从栅栏上走下来,坐在木盆上。“”它喜欢那个木盆。“塞丝说着,心中暗想:不好,现在停不下来了。”可不是吗?像个宝座似的。知道么,是我把它从鸡蛋壳里提溜出来的。要不是我,它早憋死了。那一只老母鸡走开时,身后跟了一大群刚孵出的小鸡崽。就剩下这一个鸡蛋了。好像是个空壳,可后来我看见它在动弹,就把它敲开了,出来的就是’先生‘,脚有点瘸,一身的毛病。我眼看着那个狗崽子长大,在院子里横行霸道。“”它总是那么可恨。“塞丝道。”对,它倒是挺可恨的。又好斗又凶恶。曲曲弯弯的脚尽瞎扑腾。冠子有我巴掌那么大,通红通红的。它就坐在木盆上看着我。我敢发誓,它在微笑。本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看见的黑尔。我根本就没想起来那个马嚼子。只有黑尔,还有在他之前的西克索,可是当我看见’先生‘的时候,我知道了,那里面也有我。不光是他们,也有我。一个疯了,一个卖了,一个失踪了,一个烧死了,还有我,舌头舔着铁嚼子,两手反绑在背后。也有我,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
“’先生‘,它看起来那样……自由。比我强。比我更壮实,更厉害。那个狗崽子,当初自己连壳儿都挣不开,可它仍然是个国王,而我……”保罗D停住了,用左手扼住右手。他就那样久久地攥着,直到它和世界都平息下来,让他讲下去。
“’先生‘还可以是、一直是它自己。可我就不许是我自己。就算你拿它做了菜,你也是在炖一只叫’先生‘的公鸡。可是我再也不能是保罗D了,活着死了都一样。’学校老师‘把我改变了。我成了另外一样东西,不如一只太阳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鸡崽。”
塞丝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摩挲着。
保罗D才刚刚开始,他告诉她的只不过是个开头,可她把手指放上他的膝盖,柔软而抚慰,让他就此打住。也好。也好。再多说可能会把他们两个都推上绝境,再也回不来。他将把其余的留在它们原该待的地方:在他胸口埋藏的烟草罐里;那胸口,曾经有一颗鲜红的心跳动。罐子的盖子已经锈死了。现在他不会在这个甜蜜而坚强的女人面前把它撬开,如果让她闻见里面的东西,他会无地自容的。而知道他的胸膛里并没有一颗像“先生”的鸡冠一样鲜红的心在跳荡,也会使她受到伤害。
塞丝紧按劳动布和他膝盖嶙峋的曲线,摩挲着,摩挲着。她希望这会像平息自己一样平息他。就像在昏暗的餐馆厨房里揉面团。在厨子到来之前,站在不比一条长凳的长更宽的地方,在牛奶罐的左后侧,揉着面团。揉着,揉着面团。像那样开始一天的击退过去的严肃工作,再好不过了。
楼上,宠儿在跳舞。轻轻的两步,两步,再跳一步,滑步,滑步,高视阔步。
丹芙坐在床上,笑着提供音乐伴奏。
她从来没见过宠儿这样快活。宠儿的嘴平时总是撅着,只是吃起糖来或者丹芙告诉她件什么事时才高兴地咧开。在聆听妈妈讲述过去的日子时,丹芙也曾经感受到宠儿通身发出的心满意足的温暖气息。但从未见过她快活。仅仅十分钟之前,宠儿还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眼球突出,掐住自己的喉咙扭来扭去。现在,在丹芙床上躺了没几秒钟,她已经起来跳舞了。
“你在哪儿学的跳舞?”丹芙问她。
“在哪儿都没学过。瞧我这一招儿。”宠儿把拳头放在屁股上,开始光着脚蹦跶。丹芙大笑起来。
“该你了。来吧,”宠儿道,“你最好也来吧。”她的黑裙子左右摇摆。
丹芙从床上站起来,觉得浑身变得冰冷。她知道自己有宠儿两个大,可她竟然飘了起来,好像一片雪花一样冰凉而轻盈。
宠儿一只手拉起丹芙的手,另一只放上丹芙的肩头。于是她们跳起舞来。在小屋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不知是因为眩晕,还是因为一下子感到轻盈和冰冷,丹芙纵声大笑起来。这富于感染力的笑声也感染了宠儿。她们两个像小猫一样快活,悠来荡去,悠来荡去,直到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地。宠儿把头靠在床沿上,上气不接下气;这时丹芙看见了那个东西①的一端。宠儿解衣就寝的时候她总能看见它的全部。她直盯着它,悄声问:“你干吗管自己叫宠儿?”
宠儿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我的名字就叫宠儿。”
丹芙凑近一些。“那边什么样儿,你过去待的地方?能告诉我吗?”
“漆黑,”宠儿说,“在那里我很小。就像这个样子。”她把头从床沿上抬起来,侧身躺下,蜷成一团。
丹芙用手指遮住嘴唇。“你在那儿冷吗?”
宠儿蜷得更紧,摇摇头。“滚热。下边那儿没法呼吸,也没地方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成堆成堆的。那儿有好多人,有些是死人。”
“你看见耶稣了吗?还有贝比萨格斯?”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这些名字。”她坐了起来。
“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等啊等,然后就上了桥。我在那里待了一晚上,一白天,一晚上,一白天。好长时间。”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桥上?”
“不是。那是后来。我出来以后的事。”
“你回来干啥?”
宠儿莞尔一笑。“看她的脸。”
“太太的?塞丝?”
“对,塞丝。”
丹芙觉得有点受伤害、受轻视,因为她不是宠儿回来的主要原因。“你不记得我们一起在小溪边玩了?”
“我在桥上,”宠儿说,“你看见我在桥上了?”
“不,在小溪边上。后边树林里的小溪。”
“哦,我在水里。我就是在下面看见了她的钻石。我都能摸着它们。”
“那你怎么没摸?”
“她把我丢在后面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宠儿说道。她抬眼去看丹芙的眼睛,也许皱了皱眉头。也许没皱。可能是她前额上细细的抓痕让情形看来如此。
丹芙咽了口唾沫。“别,”她说,“别。你不会离开我们,是吗?”
“不会。永远不会。这就是我待的地方。”
突然,架着腿坐着的丹芙一下子探过身去,抓住宠儿的手腕。“别跟她说。别让太太知道你是谁。求求你,听见了吗?”
“别跟我说该怎么做。永远永远也别跟我说该怎么做。”
“可我站在你一边呀,宠儿。”
“她才是呢。她才是我需要的。你可以走开,可我绝对不能没有她。”她的眼睛拼命大睁着,仿佛整个夜空一样漆黑。
“我没怎么着你呀。我从没伤害过你。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丹芙说。
“我也没有。我也没有。”
“你要干什么呢?”
“留在这儿。我属于这儿。”
“我也属于这儿。”
“那就待着吧,可是永远别跟我说该怎么做。永远别这样。”
“我们刚才在跳舞。就一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跳舞呢。咱们再跳一会儿吧。”
“我不想跳了。”宠儿起身到床上躺下。她们的沉默像慌乱的小鸟在墙上乱撞。终于,在这个无法承受的丧失带来的威胁面前,丹芙稳住了呼吸。
“给我讲讲,”宠儿说道,“给我讲讲塞丝在船上怎么生的你。”
“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给我讲过。”丹芙说。
“给我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