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是找不着事儿干的,小姐。”
“嚯,这是谁呀,这么大口气。我在这儿可比你有事儿干。他们抓住你就会割下你的脑袋。没人追我,可我知道有人在追你。”爱弥把手指按进那女奴的脚心,“孩子是谁的?”
塞丝没有回答。
“你自己都不知道。来看看哪,耶稣。”爱弥叹了口气,摇摇头,“疼吗?”
“有点儿。”
“好极了。越疼越好。知道么,不疼就好不了。你扭什么?”
塞丝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躺了这么久,两片肩胛骨都打起架来了。脚里的火和背上的火弄得她大汗淋漓。
“我后背疼。”她说。
“后背?姑娘,你真是一团糟。翻过来让我瞧瞧。”
塞丝费了好大劲,胃里一阵翻腾,才向右翻过身去。爱弥把她裙子的背面解开,刚一看见后背便失声道:“来看哪,耶稣。”塞丝猜想伤势一定糟透了,因为爱弥喊完“耶稣”以后好半天都没吱声。在爱弥怔怔地发呆的沉默中,塞丝感觉到那双好手的指头在轻轻地触摸她的后背。她听得见那个白人姑娘的呼吸,可那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塞丝不能动弹。她既不能趴着也不能仰着,如果侧卧,就会压到她那双要命的脚。爱弥终于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话了。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还有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樱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树。正开花呢。我纳闷上帝是怎么想的。我也挨过鞭子,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样子。巴迪先生的手也特别黑。你瞪他一眼就会挨鞭子。肯定会。我有一回瞪了他,他就大叫大嚷,还朝我扔火钳子。我猜大概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塞丝呻吟起来。爱弥暂时中断了想入非非,把塞丝的两只脚挪到铺满树叶的石头上,不让脚踝太吃劲。
“这样好一点吗?主啊,这么个死法。知道吗,你会死在这儿的。逃不掉了。感谢上帝吧,我打这儿路过了,所以你不用死在杂草丛里了。蛇路过会咬你。熊会吃了你。也许你该留在原来的地方,露。我从你的后背看出来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哈哈。甭管那棵树是谁种的,他都比巴迪先生狠上一百倍。幸亏我不是你。看来,我只能去给你弄点蜘蛛网来。这屋里的还不够。我得上外面找找去。用青苔也行,只怕里头会有虫子什么的。也许我该掰开那些花,把脓挤出去,你觉得呢?真纳闷上帝当时是怎么想的。你肯定干了什么。现在哪儿也别逃了。”
塞丝听得见她在树丛里哼着歌儿找蜘蛛网。她用心聆听着哼唱声,因为爱弥一出去那婴儿就开始踢腾。问得好,她心想。上帝当时是怎么想的?爱弥让塞丝背上的裙衣敞着,一阵轻风拂过,痛楚减轻了一层。这点解脱让她感觉到了相对轻微一些的舌头上的疼痛。爱弥抓着两大把蜘蛛网回来了。她弄掉粘上的小虫子,把蜘蛛网敷在塞丝的背上,说这就像装饰圣诞树一样。
“我们那儿有一个黑鬼老太太,她啥都不懂。给巴迪太太做针线———织得一手好花边,可是几乎不能连着说出两个词儿来。她啥都不懂,跟你似的。你一点儿事也不省。死了就拉倒了,就是那样。我可不是。我要去波士顿给自己弄点天鹅绒。胭脂色的。你连听都没听说过,对吧?你以后也不可能见到了。我敢打赌你甚至再也不会在阳光底下睡觉了。我就睡过两回。平时我是在掌灯之前喂牲口,天黑以后好长时间才睡觉。可有一次我在大车上躺下就睡着了。在太阳底下睡觉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我睡了两回。第一回我还小呐。根本没人打扰我。第二回,躺在大车上,我又睡着了,真倒霉,小鸡崽要不丢才怪呢。巴迪先生抽了我的屁股。肯塔基不是个人待的地方。波士顿才是人待的地方呢。我妈妈被送给巴迪先生之前就住在那儿。乔南森说巴迪先生是我爹,可我不信,你呢?”
塞丝告诉她,她不相信巴迪先生是她爹。
“你认得你爹,对吧?”
“不认得。”塞丝答道。
“我也不认得。我只知道不是他。”干完了修补工作后,她站起身来,开始在这间披屋里转来转去。在阳光里,她的头发闪亮,迟缓的眼睛变得迷离;她唱道:
忙碌的一天过去了,我的疲倦的小宝宝,摇篮里面摇啊摇;晚风轻轻吹,幽谷里的小蟋蟀,一刻不停吵又吵。
青青草地成仙境,仙女绕着仙后把舞跳。
天边茫茫迷雾里,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忽然,她停止晃悠,坐下来,细胳膊搂住膝盖,那么好的好手抱着双肘。她慢吞吞的目光定在脚丫里的泥巴上。“那是我妈妈的歌儿。她教给我的。”
走过粪堆、迷雾和暮色,我们家安静又美好,甜甜蜜蜜轻声唱,把那摇篮摇啊摇。
钟声嘀嘀嗒,宣布一天过去了,月光洒满地,满地玩具都睡着。
睡吧疲倦的小宝宝,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把她双手安顿好,我的疲倦的小宝宝,小手张开白胖胖,好像发网头上罩。
宝宝惹人爱,一头缎带小鬈毛。
轻轻合上黑眼睛,两颗明珠要关牢。
动作轻柔赛羽毛,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