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面,在小溪边,丹芙能看见她的剪影:她赤脚立在水中,黑裙子提到腿肚上,美丽的头全神贯注地低垂着。
丹芙眨落新鲜的眼泪,靠近她———渴盼着一句话,一个宽恕的信号。
丹芙脱下鞋子,在她身旁将双脚踏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宠儿奇妙的头上移开,去看她正在盯着什么看。
一只乌龟沿着河岸徐行,拐了个弯,爬向干燥的地面。身后不远处是另一只,头朝着同一个方向。四只盘子各就各位,安置在一只踟蹰不前的碗钵下面。从雌龟身后的草丛里,那只雄龟飞快地爬出来,飞快地骑在她的背上。他勇不可挡———就在她的肩膀旁,他把脚埋进土里。脖子纠缠起来———她的往上伸,他的朝下弯,他们相亲的头拍打,拍打,拍打。她焦渴的脖颈抬得比什么都高,宛如一根手指,伸向他的脖颈,冒着伸出碗钵外面的一切危险,只是为了触到他的脸。沉甸甸的甲壳彼此撞击,抗议并嘲笑着他们那游离出来相亲的龟头。
宠儿撂下裙褶。裙子在她周围展开。裙摆浸在河水中,颜色暗了下来。
在“先生”的视线达不到的地方,谢天谢地,远离了公鸡们那微笑着的首领,保罗D开始颤抖。不是突然开始的,也不是可以轻易觉察出来的。当他的脖子被绳子拴在马车轴上,而他在绳子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扭过头、希望最后看一眼“兄弟”的时候,还有后来,当他们把镣铐铐上他的脚踝和手腕的时候,都根本没有颤抖的明显迹象。就是十八天以后,当他看见壕沟的时候,也仍然没有任何迹象。那是一道一千英尺长的泥土沟———有五英尺深、五英尺宽,正好放进那些木头匣子。匣子有道栅栏门,可以用绞索提起,好像打开一个笼子,打开后就能看见三面墙和一个用废木材和红土做成的屋顶。他头顶上有两英尺空间,面前有三英尺敞开的壕沟,供所有爬行的和疾走的东西来与他分享这个叫做住处的坟坑。这样的坟坑另外还有四十五个。他被送到那里是因为他企图杀死“学校老师”把他卖给的那个男人,“白兰地酒”。本来,“白兰地酒”正领着他和其他十个奴隶组成的一队人,穿过肯塔基前往弗吉尼亚。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去以身试法———除了因为黑尔、西克索、保罗A、保罗F和“先生”。可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颤抖已经固定不去了。
然而始终没有别的人知道,因为它发自内部。是一种颤动,先是在胸口,再传递到肩胛。感觉起来像涟漪一样———开始时柔和,然后就转为猛烈。似乎他们越将他领往南方,他的像冰封的池塘一样冻结了二十年的血液就越开始融化,裂成碎块,而一旦融化了,就只能打着旋儿飞转,此外别无选择。有时候颤抖是在他的腿里。然后再次传到他的脊椎底部。等他们将他从大车上解下来,他看到眼前这个野草咝咝作响的世界,除了狗群和两间小木屋以外一无所有,这时,愤怒的血液已经激得他前后摇晃。可是没有人能看出来。那天晚上,他伸出手来戴手铐,手腕很稳健;他们往他脚镣上拴铁链时,他那支撑身体的双腿也同样稳健。可是当他们把他塞进匣子、放下笼门的时候,他的手再也不听话了。它们自己活动起来。什么都无法止住它们,或者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它们拒绝握着他的阴茎撒尿,或者拿着勺子舀一勺利马豆送进嘴里。直到黎明来临,该去抡大锤时,它们才奇迹般地驯服了。
一声枪响,四十六个男人一齐醒来。所有四十六个。三个白人沿沟走过,一把接一把地打开门锁。没人迈出一步。等到最后一把锁打开,三个人返回来提起栅栏,一扇接一扇。然后黑人们鱼贯而出———那些起码在里面待上过一天的,动作很利索,不会被枪托捣中;若是新来乍到,比如保罗D,则不免挨上一枪托,才会麻利些。当四十六人全部在沟里站成一列时,另一声枪响命令他们爬出来,爬到头顶的地面上,于是一千英尺长的、佐治亚最好的手工锁链抻开来。每个人都弯腰等着。头一个拾起锁链的一头,穿进脚镣上的铁环。然后他站起身来,拖了几步,把链子递给下一个犯人,那个人就照他的样子做。等到链子一直传到头,每个人都站到了别人的位置上,这一列男人就掉转头,面向他们刚刚爬出的匣子。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说话。至少不用语言。要想说什么得用眼睛:“今儿早上帮我一把,糟透了”;“我活着”;“新来的”;“别急,现在别急”。
锁链全部上好,他们跪下来。露水这时候多半已经变成了雾气,有时还很重。如果狗很安静,只是呼吸,你还能听见鸽子的声响。他们跪在雾里,等待着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看守异想天开的折磨。也许他们三个都喜欢心血来潮。或者针对某个特定的犯人,或者不针对任何人———或者针对所有人。
“早餐?想吃早餐吗,黑鬼?”
“是,先生。”
“饿了,黑鬼?”
“是,先生。”
“去你妈的吧。”
偶尔,一个跪着的男人也许会选择脑袋上挨枪子儿,作为带着一点包皮去见耶稣的代价。保罗D当时还不知道那个①。当看守站在他右边雾中跪着的那个男人面前时,他正在端详自己不住痉挛的手,一边闻着看守的气味,一边听着看守酷似鸽子的沉闷的咕哝声。保罗D断定下一个是自己了,便干呕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吐出来。一个眼尖的看守举起枪死命去捣他的肩膀,那个动手的看守决定暂时跳过这个新来的,以免裤子和鞋被黑鬼呕出的东西弄脏。
“嗨———!”
这是除了“是,先生”之外,其中一个黑人每天早晨允许发出的第一声呼喊,因为在锁链上领头,他才有了这一切权力。“嗨———!”保罗D始终搞不明白,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喊出那一声悲悯。他们叫他“嗨师傅”。保罗D起先以为是看守告诉他什么时候发出信号,让犯人们爬起来跟着手工镣铐的音乐跳两步舞的。后来他才纳闷起来。他至今依然相信,黎明的“嗨———!”和傍晚的“呼———!”是“嗨师傅”主动承担的责任,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多少是足够,多少是过分,何时事情了结,何时时机已到。
他们带着锁链一路舞过田野,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径上;小径尽头是一座美得惊人的长石矿,在那里,保罗D的双手抵住了血液中愤怒的涟漪,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在“嗨师傅”的带领下,男人们手抡长柄大铁锤,苦熬过来。他们唱出心中块垒,再砸碎它;篡改歌词,好不让别人听懂;玩文字游戏,好让音节生出别的意思。他们唱着与他们相识的女人;唱着他们曾经是过的孩子;唱着他们自己驯养或者看见别人驯养的动物。他们唱着工头、主人和小姐;唱着骡子、狗和生活的无耻。他们深情地唱着坟墓和去了很久的姐妹。唱林中的猪肉;唱锅里的饭菜;唱钓丝上的鱼儿;唱甘蔗、雨水和摇椅。
他们砸着。砸着他们从前曾经认识、现在却不再拥有的女人;砸着他们从前曾经是过、却永不会再是的孩子。他们如此频繁、如此彻底地砸死一个工头,结果不得不让他活过来,好再一次把他砸成肉酱。他们在松林中间品尝热蛋糕,又将它砸跑。他们一边为死亡先生唱着情歌,一边砸碎他的脑袋。更有甚者,他们砸死了那个人们称之为生命的骚货,就是她引领着他们前进,让他们觉得太阳再次升起是值得的;钟声的再一次鸣响终将了结一切。只有让她死去他们才会安全。成功者们———那些在里面待足了年头,已将她残害、切断手足,甚至埋葬了的人———一直留心着其余那些仍然处在她淫荡怀抱里的人,那些牵挂和瞻望着、牢记和回顾着的人们。就是这些人,依然用眼睛说着“救救我,糟透了”,说着“小心啊”,意思是:很可能就是今天,我得吠叫、疯掉,或者逃跑了,而最后这一点是必须提高警惕、严加防范的,因为如果有一个逃掉了———那么,所有、所有四十六个人,就会被拴住他们的锁链拖走,说不准会有谁、会有多少个要被杀掉。一个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却不能拿兄弟们的冒险。于是,他们用眼睛说,“现在别急”,说,“有我在呢”。
八十六天,干完了。生命死了。保罗D整天砸她的屁股,直到她咽了气为止。八十六天过去,他的手不抖了,在耗子猖獗的每一个夜晚,他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一声“嗨———!”,热切地渴望去握紧大锤把儿。生命翻过身去死掉了。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下雨了。
蛇从短针松和铁杉树上爬下来。
下雨了。
柏树、黄杨、白杨和棕榈经历了五天无风的大雨,垂下头来。到了第八天,再也看不见鸽子了;到第九天,就连蝾螈都没了。狗耷拉着耳朵,盯着自己的爪子出神。男人们没法干活了。锁链松了,早饭废除了,两步舞变成了稀乎乎的草地和不坚实的泥浆地上面拖拖拉拉的步伐。
最后的决定是把所有人都锁在地下的匣子里,直到雨停下或者减弱,这样,一个白人单独就可以巡视,同时枪又挨不着雨淋,狗也不必打哆嗦了,他妈的。锁链穿过四十六个佐治亚最好的手工镣铐的铁环。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