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的人们一面听着水在壕沟里涨起来,一面当心着棉嘴蛇。他们蹲在泥水里,泥水里睡觉,泥水里撒尿。保罗D以为自己在喊叫:他的嘴大张着,又能听见劈裂的喊声———不过那也可能是别人在喊。接着,他又以为自己在哭。有什么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抬起两手去抹眼泪,看到的却是深棕色的泥浆。在他头顶上,小股的泥流穿透屋顶的木板滑下来。屋顶要是塌了,他想,它会像捻死一个臭虫似的把我压瘪。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都来不及多想。有人在猛拽锁链———一下———猛得简直像要拉倒他的腿,让他摔进泥浆里。他始终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懂的———别人又是怎么懂的———可他的确懂了———他懂了———于是他用两只手狠命地拽左边的一截锁链,下一个也就知道了。水没过了他的脚踝,漫过了他睡觉的木板。然后就不再是水了。壕沟在塌陷,泥浆从栅栏下面和栅栏中间涌进来。
他们等着———所有四十六个都在等着。没有人喊叫,尽管不少人肯定是在拼命忍住。泥浆没到了腿根,他抓住栅栏。这时,又来了———又是一下猛拉———这下是从左边来的,因为要穿过泥浆,比刚才那一下劲头小些。
行动开始时,很像穿上锁链,可是区别在于锁链的力量。一个接一个地,从“嗨师傅”往回,沿着这一排,他们扎了下去。潜到栅栏下的泥浆里,瞎着眼睛摸索着。几个有心计的把脑袋裹在衬衫里,用破布蒙住脸,穿上鞋。其余的就这么囫囵扎了下去,只管往下划开去,再奋力上来找空气。有的迷失了方向,同伴感觉到锁链上慌张狼狈的乱扯,就四处去抓他们。因为一旦有一个迷失,大家就会全部迷失。将他们拴在一起的锁链,要么救出所有人,要么一个也救不了,于是,“嗨师傅”成了救星。他们通过链子说话,就像山姆摩斯①一样,老天哪,他们全出来了。他们手执锁链,如同未经忏悔的死者和逍遥法外的僵尸,他们信赖豪雨和黑夜,是的,但最信任的是“嗨师傅”,是他们自己。
他们走过狗窝棚,狗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走过两个看守室,走过马沉睡着的马厩,走过把嘴埋进羽毛的母鸡,他们跋涉着。月亮没帮上忙,因为它不在场。田野是一片沼泽,道路是一条水沟。整个佐治亚似乎都在下沉、融化。他们企图拨开挡道的橡树枝,倒被蹭了一脸青苔。那时的佐治亚还包括整个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所以没有州界可过,其实它们本来也没什么用处。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不仅会逃离阿尔弗雷德和美丽的长石矿,还会避开萨凡纳,而直奔位于滑下蓝岭的河流上的海群岛。然而他们不知道。
白天来了,他们在紫荆树丛中挤作一团。夜幕降临,他们爬起身登上高地,祈求雨会继续掩护他们,把人们困在家里。他们希望找到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子,离主人的大房子有一定距离,里面可能有个黑奴在搓绳子或者在炉架上烤土豆。他们找到的是一营生病的切罗基人①,一种玫瑰就是因他们而得名的。
人口大批死亡之后,切罗基人仍然很顽固,宁愿去过一种逃犯的生涯,也不去俄克拉何马②。现在席卷他们的这场疾病让人想起二百年前曾经要了他们半数性命的那一场。在这两场灾祸之间,他们去拜见了伦敦的乔治三世,出版了一份报纸③,造出了篮子,把奥格尔索普④带出了森林,帮助安德鲁杰克逊⑤与克里克人作战⑥,烹调玉米,制定宪法,上书西班牙国王,被达特茅斯学院⑦用来做实验,建立避难所,为自己的语言发明文字,抵抗殖民者,猎熊,翻译经文。然而都是徒劳无功。他们协助攻打克里克人的那同一个总统一声令下,他们就被迫迁往阿肯色河,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因此又损失了四分之一。
到此为止吧,他们想,然后,他们从那些签了条约①的切罗基人中分离出来,以便退隐森林,等待世界末日。他们现在遭受的疾病同他们所记得的那次灭顶之灾相比,不过是头痛脑热而已。然而,他们仍旧竭尽全力互相保护。健康的被送到几英里开外的地方;生病的和死者一起留在后面———要么活下来,要么加入死者的行列。
从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来的犯人们在营房附近坐成一个半圆。没有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里。几个小时过去,雨小了些。终于,一个女人从房子里探出脑袋。一夜无事。黎明时分,两个美丽皮肤上遮着贝壳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一时没有人开口,然后“嗨师傅”举起了手。两个切罗基人看见锁链就走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每人抱着一抱小斧头。随后,两个孩子抬来一罐让雨淋得又凉又稀的玉米糊糊。
他们称呼新来的人为野牛人②,慢声慢气地同这些盛着粥、砸着锁链的囚犯们说起话来。在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的匣子里待过的这些人,对切罗基人让他们提防的那种疾病都毫不在乎,于是他们留了下来,所有四十六个,一边歇息,一边盘算下一步。保罗D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而且好像比谁知道得都少。他听同犯们很渊博地谈起河流、州省、城镇和疆域。听切罗基人煞有介事地描述世界的起始和终结。听他们讲所知道的关于别的野牛人的故事———其中有三个就待在几英里外的健康营里。“嗨师傅”想去与他们会合,其他人想跟着“嗨师傅”。有一些人想离开,一些人想留下。几星期过后,保罗D成了唯一剩下的野牛人———一点打算也没有。他满脑子想的只有循着踪迹追来的猎犬,尽管“嗨师傅”说过,有了他们经历的那场大雨,追踪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作为最后一个长野牛毛的男人,孤单的保罗D终于在生病的切罗基人中间觉醒了,承认自己的无知,打听他怎么才能去北方。自由的北方。神奇的北方。好客、仁慈的北方。那切罗基人微笑四顾。一个月前的那场暴雨使一切都在蒸腾和盛开。
“那条路。”他指着说。“跟着树上的花儿走,”他说道,“只管跟着树上的花儿走。它们去哪儿你去哪儿。它们消失的时候,你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
于是,他从山茱萸跑向盛开的桃花。桃花稀疏、消失时,他就奔向樱桃花;然后是木兰花、苦楝花、山核桃花、胡桃花和刺梨花。最后他来到一片苹果树林,花儿刚刚结出小青果。春天信步北上,可是他得拼命地奔跑才能赶上这个旅伴。从二月到七月他一直在找花儿。当他找不见它们,发现再也没有一片花瓣来指引他,他便停下来,爬上土坡上的一棵树,在地平线上极力搜寻环绕的叶海中一点粉红或白色的闪动。他从未抚摸过它们,也没有停下来闻上一闻。他只是簇簇梅花指引下的一个黝黑、褴褛的形象,紧紧追随着它们的芳痕。
那片苹果地,原来就是那个女织工居住的特拉华。他刚刚吃完她给的香肠,她就一下子搂住了他,然后,他哭着爬上她的床。她让他假装成她在希拉库斯的外甥,直接用那外甥的名字称呼他。十八个月后,他再次出来找花儿,不过这回他是坐着大车找的。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把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西克索、“学校老师”、黑尔、他的哥哥们、塞丝、“先生”、铁嚼子的滋味、牛油的情景、胡桃的气味、笔记本的纸,一个一个地锁进他胸前的烟草罐里。等他来到124号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撬开它了。
她赶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