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有才人之诗。
才人之诗,崇论闳议,驰骋纵横,富赡标鲜,得之顷刻。然角胜於当场,则惊奇仰异;咀含於閒暇,则时过境非。譬之佛家,吞针咒水,怪变万端,终属小乘,不证如来大道。
学人之诗,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功力虽深,天分有限,未尝不声应律而舞合节,究之其胜人处,即其逊人处。譬之佛家,律门戒子,守死威仪,终是钝根长老,安能一性圆明!
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此禅宗之心印,风雅之正传也。
故作诗未辨美恶,当先辨是非。有出入经史,上下古今,不可谓之诗者;有寻常数语,了无深意,不可不谓之诗者。会乎此,可与入诗人之域矣。
诗必言律。律也者,非语句承接,义意贯串之谓也。凡体裁之轻重,章法之短长,波澜之广狭,句法之曲直,音节之高下,词藻之浓淡,於此一篇略不相称,便是不谐於律。故有时宁割文雅,收取俚直,欲其相称也。杜子美云:“老支渐于诗律细”。呜乎!难言之矣。
未有熟读唐人诗数千百首而不能吟诗者,未有不读唐人诗数千百首而能吟诗者。读之既久,章法、句法,用意、用笔,音韵、神致,脱口便是,是谓大药。药之不效,是无诗种,无诗种者不必学诗。药之必效,是谓佛性,凡有觉者皆具佛性,具佛性者即可学诗。
《三百篇》而下,由汉、魏以迄六朝,代有传诗,而余独以唐人为归:“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古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说诗之妙谛也,而未足以尽诗之境。如杜子美“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白乐天“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韩退之《拘幽操》,孟东野《游子吟》,是非有得於天地万物之理,古圣贤人之心,乌能至此?可知学问理解,非徒无碍於诗,作诗者无学问理解,终是俗人之谈,不足供士大夫之一笑。然正有无理而妙者,如李君虞“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刘梦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李义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语圆意足,信手拈来,无非妙趣。可知诗之天地,广大含宏,包罗万有,持一论以说诗,皆井蛙之见也。
作诗不能不用故实,眼前情事,有必须古事衬托而始出者。然用事之法最难,或侧见,或反引,或暗用,吸精取液,於本事恰合,令读者一见了然,是为食古而化。若本无用意处,徒取经史字面,铺张满纸,是侏儒自丑其短,而固高冠巍屐,绿衣红裳,其恶状愈可僧也。
“知有前期在,难分此夜中。毋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此司空文明送别之作也。仅二十字,情致绵渺,意韵悠长,令人咀含不尽。似此等诗,熟读数十百篇,又何患不能换骨!
诗中点缀,亦不可少,过於枯寂,未免有妨风韵。然须典切大雅,稍涉浓缛,便尔甜俗可厌。吾最爱周繇《送人尉黔中》云:“公庭飞白鸟,官俸请丹砂”。亦何雅切可风也!
点缀与用事,自是两路。用事所关在义意,点缀不过为颜色丰致而设耳。今人不知,遂以点缀为用事,故所得皆浅薄,无大深意。
今日晨起,读元次山《舂陵行》,悲恻者久之。日运下趋,今人不独学问不如古人,性情亦大悬绝。安得如结者百十辈,布满天下耶?
唐人最善於脱胎,变化无迹,读者惟觉其妙,莫测其源。如谢惠连《捣衣》云:“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张文昌《白纻词》则云:“裁缝长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说《寄边衣》云:“愁捻银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非皆本於谢语乎?又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岑嘉州则脱而为“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至家三拜先生,则又从岑诗翻出云:“昨日草枯今日生,羁人又动故乡情。夜来有梦登归路,未到桐庐已及明。”或触影生形,或当机别悟,唐人如此等类,不可枚举。解得此法,《五经》、《廿一史》皆我诗心也。
李遐叔《吊古战场文》:“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陈陶则二十四字化而为十四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谓犹龙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