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最忌敷陈多於比兴,咏叹少於发挥,是即南北宗所由分也。
诗人体物入微,真能笔通造化。乔知之《长信宫树》云:“馀花鸟弄尽,败叶蟲书遍。”沈佺期《芳树》云:“啼鸟弄花疏,游蜂饮香遍。”偶一歌咏,一则秋气萧条,一则春光明媚,即此可悟用字法。
咏物诗不宜多作,用意用笔俱从雕刻尖巧处着想,久之笔仗纤碎,求一二高视阔步之语,昭彰跌宕之文,不可得矣。
咏物题极难,初唐如李巨山多至数百首,但有赋体,绝无比兴,痴肥重浊,止增厌恶。惟子美咏物绝佳,如咏鹰咏马诸作,有写生家所不到。贞元、大历诸名家,咏物绝少。唯李君虞《早燕》云:“梁空绕复息,檐寒窥欲遍”,直是追魂摄魄之训。馀无所见。元和以後,下逮晚唐,咏物诗极多,纵极巧妙,总不免描眉画角,小家举止,不独求如杜之咏马咏鹰不可得见,即求如李之《早燕》大方而自然者,亦难之难矣。
白乐天歌行,平铺直叙而不嫌其拖踏者,气胜也;张文昌乐府,急管繁弦而不觉其跼蹐者,趣胜也。
古人有一二语独臻绝胜,不惟後之作者不能仿佛,即其全集中亦不复再见,是盖一时兴会所致,不能强得也。然是皆写景则然,若言情述事,非苦思不得,果能到思路断绝处,自有奇语。
人情真至处,最难描写,然深思研虑,自然得之。如司空文明“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李君虞“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皆人情所时有,不能苦思,遂道不出。陈元孝云:“诗有两字诀:曰曲,曰出。”观此二联,益知元孝之言不谬。
“亭皋木叶下,陇首秋雲飞”,“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太液沧波远,长杨高树秋”,如此写景,岂晚唐人所得梦见?
高適、李颀不独七古见长,大段气体高厚,即今体亦复见骨格坚老,气韵沉雄。余最爱李颀一篇云:“青青兰艾本殊香,察见泉鱼固不祥。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千年魑魅逢华表,九日茱萸作佩囊。善恶死生齐一贯,衹应斗酒任苍苍。”眼中胸中何等宽阔,可谓见得到说得出。
作诗以意为主,而句不精炼,妙意不达也;炼句以达为主,而音不合节,虽达非诗也。然则音韵之於诗亦重矣哉!今人不知,误以高响为音韵,其失之更远。
音韵之说,消息甚微,虽千言万语,不能道破,惟熟读唐人诗,久而自得。
《赴奉先县五百字》,当时时歌诵,不独起伏关键,意度波澜,煌煌大篇,可以为法,即其中琢句之工,用字之妙,无一不是规矩,而音韵尤古淡雅正,自然天籁也。
唐诗至元和间,天地精华,尽为发泄,或平,或奇,或高深,或雄直,旗鼓相当,各成壁垒,令读者心忙意乱,莫之適从。就中惟昌谷集不知其妙处所在,良由余之性所不近也。
能令百世而下,读其诗可想其人,无论其诗之发於诚与伪,而其诗已足观矣。
储光羲《田家杂咏》云:“见人乃恭敬,曾不问贤愚。虽若不能言,心中亦难诬。”非浮沉玩世用拙保身之士乎?钱起《罢章陵令山居》第二首云:“丘壑趣如此,暮年始栖偃。赖遇无心雲,不笑归来晚”。非备尝世味甘心泉石之士乎?至韦苏州、元次山诗,不必考其本末,辨其诚伪,一望而信其为悱然忠厚、淡泊近道之君子也。韩退之、吕温诗,不必论其时世,究其言行,一望而知其为热中躁进、好事取为之人也。其不可掩如此。
诗有语意相同而工拙大相远者,如贾长江“走月逆行雲”,亦可为形容刻划之至矣。试与韦苏州“乔木生夏凉,流雲吐华月”较之,真不堪与之作奴。
贺黄公云:“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此言论画,犹得失参半,论诗则深入三昧。”旨哉斯言,是可与入道者也。
体裁惟七律最难,须五十六字无一牵凑,平近而不庸熟,清老而不俚直,高响而不叫号,排宕而不轻佻,尤忌删去两字便可作五言诗读。欲除诸病,惟熟读少陵及大历诸名家,则得之矣。
晚唐自应首推李、杜,义山之沉郁奇谲,樊川之纵横傲岸,求之全唐中,亦不多见,而气体不如大历诸公者,时代限之也。次则温飞卿、许丁卯,次则马虞臣、郑都官,五律犹有可观,外此则邾、莒之下矣。
温飞卿五律甚好;七律惟《苏武庙》、《五丈原》可与义山、樊川比肩。五七古、排律,则外强中乾耳。
立题最是要紧事,总当以简为主,所以留诗地也。使作诗义意必先见於题,则一题足矣,何必作诗?然今人之题,动必数行,盖古人以诗咏题,今人以题合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