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不宜有细注脚。一题既立,流连往复,无非题中情事,何必更注?若云时事之有关系者,不便直书题中,亦不应明注诗下;且时事之有关系者,目前人所共知,异代史传可考,又何必注?若寻常情事,无关重轻,而於题有合者,非注不明;既云於题有合,自应一目了然,又何须注?若云於题无甚关合,注解正所以补题,此即牵强凑泊之谓也,乌足云诗?
用事选料,当取诸唐以前,唐以後故典,万不可不入诗,尤忌以宋、元人诗作典故用。
康熙己卯、庚辰以後,一时作者,古诗多学韩、苏,近体多学西昆,空疏者则学陆务观,浸淫濡染,三十年其风不变。究之徒有其貌,古人精神所在,正未尝窥测及之。然风雅道丧,犹未极也。近有作者,谓《六经》、《史》、《汉》皆糟粕陈言,鄙三唐名家为熟烂习套,别有师传,另成语句,取宋、元人小说部书世所不流传者,用为枕中秘宝,采其事实,摭其词华,迁就勉强以用之,诗成多不可解。令其自为疏说,则皆逐句成文,无一意贯三语者,无一气贯三语者。乃僴然自以为博奥奇古,此真大道之波旬,万难医药者也。但愿天地多生明眼人,不为其所迷惑,使流毒不远,是厚幸矣。
古人於事之不能已於言者,则托之歌诗;於歌诗不能达吾意者,则喻以古事。於是用事遂有正用、侧用、虚用、实用之妙。如子美《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云:“万岁持之护天子,得君乱丝为君理。”此侧用法也。刘禹锡《葡萄歌》云:“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此虚用法也。李颀《送刘十》云:“闻道谢安掩口笑,知君不免为苍生。”此实用也。李端《寻太白道士》云:“出游居鹤上,避祸入羊中。”此正用也。细心体认,得其一端,已足名家,学之不已,何患不抗行古人耶!
孟东野集不必读,不可不看。如《列女操》、《塘下行》、《去妇词》、《赠文应道月》、《赠郑鲂》、《送豆卢策归别墅》、《游子吟》、《送韩愈从军》诸篇,运思刻,取迳窄,用笔别,修词洁,不一到眼,何由知诗中有如此境界耶?
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者,非奇险怪诞之谓也,或至理名言,或真情实景,应手称心,得未曾有,便可震惊一世。子美集中,在在皆是,固无论矣。他如王昌龄“奸雄乃得志”一篇云:“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千古而下读之,觉皇甫郦之论董卓,张曲江之判禄山,李湘之策庞勋,古来恨事,历历在目。寻常十字,计关宗社,非惊人语乎?李太白之“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以史中叙事法用之於诗,但觉安祥妥適,非惊人语乎?刘禹锡之“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陵化宝衣”,李商隐之“於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不过写景句耳,而生前侈纵,死後荒凉,一一托出,又复光彩动人,非惊人语乎?韦应物之“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高简妙远,太音声希,所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非惊人语乎?若李长吉,必藉瑰辞险语以惊人,此魔道伎俩,正仙佛所不取也。
要之作诗至今日,万不能出古人范围,别寻天地。唯有多读书,镕炼淘汰於有唐诸家,或情事关会,或景物流连,有所欲言,取精多而用物宏,脱口而出,自成局段,入理入情,可泣可歌也。若舍此而欲入风雅之门,则非吾之所得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