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词之法,论其间架构造,却不甚难,至于撷芳佩实,自成一家,则有非言语可以形容者。所谓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有一成不变之律,无一定不易之文。南宋时修内司所刊《乐府混成集》,巨帙百馀,周草窗《齐东野语》称其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备具,而有谱无词者,实居其半。当时词家,但就已定之谱,为之调高下,定句读,叶四声,而实之以俊语。故白石集中,自度腔皆有字谱,其他则否,非不知旧词之谱也。盖是时通行诸谱,完全无缺,作者按谱以下字,字范于音,音统于律,正不必琐琐缮录也。(此意余别有考订,今省。)是以在宋时,多有谱而无词,至今则有词而无谱,惟无谱可稽,斯论律之书愈多矣,要皆扣盘扪烛也。余撰此篇,亦匠氏之规矩耳。律可合,而音不可求,余亦无如何焉。
一)结构。词之为调,有六百六十馀,其体则一千一百八十有奇。学者就万氏《词律》按律谐声,不背古人之成法,亦可无误。惟律是成式,文无成式也,于是不得不论结构矣。全词共有几句,应将意思配置妥贴后,然后运笔。凡题意宽大,宜抒写胸襟者,当用长调。而长调中就以苏、辛雄放之作为宜。若题意纤仄,模山范水者,当用小令或中调。惟境有悲欢,词亦有哀乐。大抵商调、南昌诸词,皆近悲怨,正宫、高宫之词,皆宜雄大,越调冷隽,小石风流,各视题旨之若何,以为择调张本。若送别用《南浦》,祝嘏用《寿楼春》,皆毫厘千里之谬。(《南浦》系欢词,《寿楼春》为悼亡。)此择调之大略也。至每调谋篇之法,又各就词之长短以为衡。短令宜蕴藉含蓄,令人得言外之意,方为合格。如李后主词“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不说出苦字;温飞卿词“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不说出别字,皆是小令作法。长调则布置须周密,有先将题而说过,至下叠方发议论者,如王介甫《桂枝香》《金陵怀古》;有直赋一物,寄寓感喟者,如东坡《水龙吟》《杨花》,而凭高念旧,枨触无端,又复用意明晰,措词娴雅者,莫如草窗《长亭怨》《怀旧》。词云:
记千竹万荷深处。绿净池台,翠凉亭宇。醉墨题香,闲箫横玉尽吟趣。胜流星聚。知几诵燕台句。零落碧云空,叹转眼岁华如许。凝伫。望涓涓一水,梦到隔花窗户。十年旧事,尽消得庾郎愁赋。燕楼鹤表半飘零,算惟有盟鸥堪语。谩倚遍河桥,一片凉云吹雨。
盖草窗之父,曾为衢州倅官,时刺史为杨泳斋,(按即草窗之外舅。)别驾为牟存斋,郡博士为洪恕斋,一时名流星聚。倅衙在龟阜,有堂曰啸咏,为琴尊觞咏之地。是时草窗尚少,及后数十年,再过是地,则水逝云飞,无人识令威矣。词中“千竹万荷”指啸咏堂也。“醉墨题香”、“胜流星聚”指一时裙屐也。“隔花窗户”、“燕楼”、“飘零”指目前景物也。“谩倚遍河桥”、“凉云吹雨”是直抒葵麦之感矣。此等词结构布局,最是匀称,可以为法。(宋词佳构,浩如烟海,安得一一引入,仅举一例,以俟隅反。
二)字义。我国文字,往往有一字两三音,而解释殊者,词家当深明此义。如萧索之索,当叶速,索取之索,当叶啬。数日之数当叶素,烦数之数当叶朔。睡觉之觉当去声,知觉之觉当入声。其他专名如嫪毒、仆射、龟兹等,尤宜留意。作词者一或不慎,动辄得咎。词为声律之文,苟失黏错误,便无意致。草窗《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首云“老来欢意少”,又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两用“少”字,非复韵也。盖多少之少是上声,老少之少是去声,本系两字,尽可同叶。又如些字,一入麻韵,一入个韵,盖些儿之些为平,楚些之些为仄也。因略举数则。
屈信(申)/信义(迅)/造作(早)/造就(糙)/矛盾(忍)/甲盾(遁)/窒塞(色/)边寒(赛)/冯妇(逢)/冯河(平)/女红(工)/红紫(洪)/戕害(祥)
诸如此类,不胜其多。学者平,时诵习,一加考核,则音读既正,自无误用矣。
三)句法。积字成句,叶以平仄,此填词者,尽人知之也。但句法之异,须在作者研讨。一调有一定之平仄,而句法亦有成规,若乱次以济,未有不舛谬者。今自一字句至七字句止,逐句核证如左。
一)一字句。此种甚少,惟《十六字令》首句有之。其他皆用作领字,而实未断句者。(领不外正、甚、怎、奈、渐、又、料、怕、是、证、想等数字,用平声者不多。
二)二字句。此种大概用于换头首句,其声“平仄”者最多。又或用于句中暗韵处。用在换头者,如王沂孙《无闷》云:“清致,悄无似”,周邦彦《琐窗寒》云:“迟暮,嬉游处”,此用平仄者。又如东坡《满庭芳》“无何,何处是”,张炎《渡江云》“愁余,荒洲古溆”,此用平平者。用在暗韵者,如《木兰花慢》梦窗《寿秋壑》云:“金狨,锦鞯赐马”,“兰宫,系书翠羽”,此用平平者。又如白石《惜红衣》云:“故国,渺天北”,是用仄仄者。二字句法,不外此数例矣。
三)三字句。通常以仄平平为多,如《多丽》之“晚山青”是也。他如平平仄者,如《万年欢》之“仁恩被”、“封人祝”皆是。仄平仄者,如平韵《满江红》之“奠淮右”。平平平者,如《寿楼春》之“今无裳”皆是也。若仄仄平、仄仄仄类,大半是领头句矣。
四)四字句。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固四字句普通句法,无须征引古词。然如《水龙吟》末句,辛稼轩云:“揾英雄泪”,苏东坡云:“是离人泪”,是上一下三句法也。又如杨无咎《曲江秋》云:“银汉坠怀,渐觉夜阑”,是平仄仄平也。
五)五字句。按此亦只有上二下三与上一下四两种。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此四种皆上二下三句法也。若如《燕归梁》云:“记一笑千金”,是上一下四也。惟《寿楼春》“裁春衫寻芳”用五平声字,则殊不多耳。
六)六字句。此有二种:一为普通用于双句对下,一为折腰句。如《清平乐》之下叠,《风入松》之末二句,则词中不经见者。平仄无定。
七)七字句。此亦有二种:一为上四下三,如诗一句者,如《鹧鸪天》“小窗愁黛淡秋山”,《玉楼春》“棹沉云去情千里”之类;一为上三下四者,若《唐多令》“燕辞归客尚淹留”,《洞仙歌》“金波淡玉绳低转”之类。平仄无定,作时须留意。
以上七格,词中句法略备矣。至八字句,如《金缕曲》“枉教人梦断瑶台月”;九字句,如《江城子》“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类,实皆合“三五”、“四五”成句耳。句至七字,诸体全矣。盖歌之节奏,全视句法之何若。今南曲板式,即为限定句法而设,故曰乐句。曲与词固是一例,词谱虽亡,而句法未改,守定成式,自无偭规越矩之诮。至就文律言之,则出句宜雅艳,忌枯瘁,宜芳润,不宜噍杀。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一调之中,句句琢炼,语语自然,积以成章,自无疵病矣。
四)结声字。结声者,词中第一韵与两叠结韵处也。第一韵谓之起调,两结韵谓之毕曲。此三处下韵,其音须相等。(说见前章)近人作词,往往就古人成作,守定四声,通体不易一音,其用力良苦,然煞声字不合之弊,则无之也。此端昉于蒋鹿潭,近则朱、况,皆斤斤于此,一字不少假借,夔笙更欲调以清浊,分订八音,守律愈细,而填词如处桎梏,分毫不能自由矣。
五)杂述。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词话则颇罕。然如玉田《词源》、辅之《词旨》,宋元时已有专书。而周公谨《浩然斋雅谈》末卷,吴曾《能改斋漫录》十六、十七两卷、亦皆词话之类也。至清则如刘公勇之《七颂堂词绎》、王阮亭之《花草蒙拾》、邹程村之《远志斋词衷》等书,亦皆有价值者。(《古今词话》一书,散见《词综》,无单行者。)而周氏《词辨》,又有独到语,概足为学者取法也。
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此彭金粟语,最是中肯。又云: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轻丽,而去其浅俗。近人好用僻典,颇觉晦涩,乃叹范贽之记云仙,陶俗之录清异,稍资谈柄,不是仙才。
吴子律云:“词患堆积,堆积近缛,缛则伤意。词忌雕琢,雕琢近涩,涩则伤气。”又云:“言情以雅为宗,语艳则意尚巧,意亵则语贵曲。”(按意亵亦是一病。
学稼轩,要于豪迈中见精致。学梦窗,要于缜密中求清空。
咏物词须别有寄托,不可直赋,自诉飘零。如东坡之《咏雁》,独写哀怨,如白石之《咏蟋蟀》,斯最善矣。至如史邦卿之《咏燕》,刘龙洲之《咏指足》,纵工摹绘,已落言诠。今之作者,即欲为刘、史之隶吏,亦不可得也。彼演肤词,此征僻典,夸多竞富,味同嚼蜡,况词之体格,微与诗异乎?比如咏梅花者,累代不能得数语,而鄙者或百咏,或数十咏,徒使开府汗颜,逋仙冷齿耳。且竹垞咏猫,武曾咏笋,辄胪故实,亦载鄙谚,偶一为之,亦才人忍俊不禁之故技。究之《静志居》、《秋锦山房》之联踪两宋,弁冕一朝者,谓区区在此,谅亦不然,顾奈何以侔色揣声为能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