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者诗之余也。诗莫古于三百篇,皆可以合乐。周衰,诗亡,乐废。屈宋代兴,虽《九歌》侑乐,而已与诗异途矣。经秦之乱,古乐胥亡。汉武立乐府,作《郊祀》十九章,《铙歌》二十二章。历魏晋六朝,皆仍其节奏,(其名历代不同,其歌法仍袭旧。)于是诗与乐分矣。自魏武借乐府以写时事,《薤露歌》、《蒿里行》,皆为董卓之乱而作,与原义不同。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谓古曲谬误至多,异代之文,不必相袭,爰依前曲,别作新歌。此说一开,后人乃有依乐府之题,而直抒胸臆者,于是乐府之真又失矣。两晋以下,诸家所作,不尽仿古。一时君臣,犹喜别翻新调,而民间哀乐缠绵之情,托诸长谣短咏以自见者,亦往往而有。如东晋无名氏作《女儿子》、《休洗红》二曲,粱武帝之《江南弄》,沈约之《六忆诗》,其字句音节,率有定格,此即词之滥觞矣。盖诗亡而乐府兴,乐府亡而词作。变迁递接,皆出自然也。今自隋唐以迄五代,略为诠论如左。
第一唐人词略
昔人论词,皆断自唐代。诚以唐代以前,如炀帝之“清夜游湖上”曲,侯夫人“看梅一点春”等,虽在李白、王维以前,而其词恐为后人伪托,不可据为典要,因以唐代为始。按赵璘《因话录》: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当在青莲《忆秦娥》、《菩萨蛮》之前。而各家选本,皆未及之,其词盖久佚矣。皋文以青莲首列者,有深意焉。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盛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此唐词之大概也。爰为论列之。
(一)李白,白字太白,蜀人,或云山东人。供奉翰林。录《忆秦娥》一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非如《菩萨蛮》、《桂殿秋》、《连理枝》诸阕,读者尚有疑词也。盖自齐粱以来,陶弘景之《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等,虽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而繁情促节,长吟短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笼化,故论词不得不首太白也。刘融斋以《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陵《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此言前人所未发,因亟录之。(按太白前,不独柳范有《折桂令》一曲也,沈佺期有《回波词》,红友亦收入《词律》,实则六言诗耳。又明皇亦有《好时光》一首,见《尊前集》,亦系伪作。)
(二)张志和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坐贬,不复仕。自称烟波钓徒。录《渔歌子》一首。
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词为七绝之变,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词综》录其二,馀三首见《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诗。此《渔歌子》既与七绝异,或就绝句变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调》、《阳关曲》,举世传唱,实皆是诗。《清平调》后人拟作者鲜,《阳关曲》则颇有摹效之者。如东坡《小秦王》词,四声皆依原作,盖音调存在,不妨被以新词也。至此词音节,或早失传,故东坡增句作《浣溪沙》,山谷增句作《鹧鸪天》,不得不就原词,以叶他调矣。
(三)韦应物,应物京兆人,官左司郎中,历苏州刺史。录《调笑》一首。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应物词见《尊前集》者共四首。《调笑》二、《三台》二也。唐人作《调笑》者至多,如戴叔伦之《边草词》,王建之《团扇词》,皆用此调。其后《杨柳枝》盛行,而此调鲜见。入宋以后,此调句法更变,专供大曲歌舞之用矣。(《杨柳枝》实即七绝耳。)
(四)白居易,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历官至中书舍人,以刑部尚书致仕。有《长庆集》。录《长相思》一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公所作词至富,如《杨柳枝》、《竹枝》、《花非花》、《浪淘沙》、《宴桃源》等,皆流丽稳协,而《一七令》体,尤为古今创作。后人塔体诗,即依此作也。余细按诸作,惟《宴桃源》与《长相思》为纯粹词体。馀若《杨柳枝》、《竹枝》、《浪淘沙》显为七言绝体。即《花非花》、《一七令》,亦长短句之诗,不得概目为词也。《宴桃源》云:“前度小花静院,不必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余此录概取唐人之确凿为词者,彼长短句之诗勿入焉。
(五)刘禹锡,禹锡字梦得,中山人。贞元中进士,仕为太子宾客。会昌中,检校礼部尚书。录《忆江南》一首。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扶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尊前集》录梦得作,有《杨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纥那曲》二首、《忆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潇湘神》二首、《抛球乐》二首。中惟《忆江南》为词。《潇湘神》亦长短句诗耳,(词云:“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与韩翃《章台柳》词,实是一格。韩词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它人手。”所异者,一平韵,一仄韵而已。)《忆江南》一调,据韩偓《海山记》,隋炀帝泛东湖,制湖上曲八阕,即为《忆江南》句调,后人遂谓隋炀帝所作。不知湖上八曲,皆是双叠。而双叠之体,实始于宋,唐人诸作,无一非单调。岂有炀帝时,反有是格哉?故论此调创始,不若以白傅、梦得辈为妥云。
(六)温庭筠,本名歧,字飞卿,太原人,官方山尉。有《握兰》、《金荃》等集。录《更漏子》一首。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离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余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以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顾此非可旦夕期也。飞卿最着者,莫如《菩萨蛮》十四首。大中时,宣宗爱《菩萨蛮》,丞相令狐绹,乞其假手以进,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绘处,亦夐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自以瑰丽胜人哉?(《词苑丛谈》载,宣宗时,宫嫔所歌《菩萨蛮》一首,云在《花间集》外,其词殊鄙俚。如下半叠云:“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决非飞卿手笔,故赵选不取。)至其所创各体,如《归国遥》、《定西番》、《河渎神》、《遐方怨》、《诉衷情》、《思帝乡》、《河传》、《蕃女怨》、《荷叶杯》等,虽亦就诗中变化而出,然参差缓急,首首有法度可循,与诗之句调,绝不相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彭孙遹《词统源流》,以为词之长短错落,发源于三百篇。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氏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宜哉。
(七)皇甫松,松字子奇,湜之子。录《摘得新》一首。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松为牛僧孺甥,以《天仙子》一词着名,词云:“晴野鹭鹚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黄花庵谓不若《摘得新》,为有达观之见。余因录此。元遗山云:“皇甫松以《竹枝》、《采莲》排调擅场,而才名远逊诸人。《花间集》所载,亦止小令短歌耳。”余谓唐词皆短歌,《花间》诸家,悉传小令,岂独子奇?遗山此言,未为确当。松词殊不多,《尊前集》有十首,如《怨回纥》、《竹枝》、《抛球乐》等阕,实皆五七言诗之变耳。
右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他如李景伯、裴谈之《回波词》,崔液之《踏歌词》,刘长卿、窦弘馀之《谪仙怨》,概为五六言诗。杜甫、元结等所撰之新乐府,多至数十韵。自标新题,以咏时政,名曰乐府,实不可入词。无名氏诸作,如《后庭宴》之“千里故乡”,《鱼游春水》之“秦楼东风里”,虽证诸石刻,定为唐人所作,然《鱼游春水》为长调词,较杜牧之《八六子》字数更多,未免怀疑也。至若杨妃之《阿那曲》,柳姖之《杨柳枝》,刘采春之《罗唝曲》,杜秋娘之《金缕曲》,王丽真之《字字双》,更不能谓之为词,余故概行从略焉。
第二五代十国人词略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耳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其时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极声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观。风会所趋,朝野一致,虽在贤知,亦不能自外于习尚也。《花间》辑录,重在蜀人。(赵录共十八人,词五百首,而蜀人有十三家,如韦庄、薛昭蕴、牛峤、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等,皆蜀人也。)并世哲匠,颇多遗佚。后唐西蜀,不乏名言;李氏君臣,亦多奇制。而屏弃不存,一语不采,不得不谓蔽于耳目之近矣。夫五代之际,政令文物,殊无足观。惟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抵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惟有延巳。其余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至若吴越王钱俶,闽后陈氏、蜀昭仪李氏、陶学士、郑秀才之伦,单词片语,不无可录,第才非专家,不妨从略焉。
(一)后唐庄宗,录《阳台梦》一首。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嚲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按庄宗之词可考者,有《忆仙姿》、《一叶落》、《歌头》及此首而已,皆见《尊前集》。《忆仙姿》即《如梦令》,《一叶落》为自度曲,此取末三字为调名,意境却甚似飞卿也。《歌头》一首,分咏四季,其语尘下,疑是伪作。庄宗好优美,或伶工进御之言,故词中止及四时花事耳。五季君主之能词者,尚有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而《醉妆》、《甘州》,殊乏风致,“水殿风来”,亦属赝作,余故阙之焉。
(二)南唐嗣主录《山花子》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余尝谓二主语,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
(三)南唐后主,录《虞美人》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谓后主词用赋体,观此可信,顾不独此也。《忆江南》、《相见欢》、《长相思》(“一重山”一首)等,皆直抒胸臆,而复婉转缠绵者也。至《浪淘沙》之无限江山,《破阵子》之“泪对宫娥”,此景此情,安得不以眼泪洗面。东坡讥其不能痛哭九庙,以谢人民,此是宋人之论耳。余谓读后主词,当分为两类。《喜迁莺》、《阮郎归》、《木兰花》、《菩萨蛮》(“花明月暗”一首)等,正当江南隆胜之际,虽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此为一类。至入宋后,诸作又别为一类,(即前述《忆江南》、《相见欢》等。)其悲欢之情固不同,而自写襟抱,不事寄托,则一也。今人学之,无不拙劣矣。(“雕栏玉砌”云云,即《浪淘沙》“玉楼瑶殿”,“空照秦淮”之意也。)
(四)和凝,凝字成绩,郓州人。唐举进士,官翰林学士。晋天福中,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有《红叶稿》。录《喜迁莺》一首。
晓月坠,宿烟披,银烛锦屏帷。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
成绩有“曲子相公”之名,而《红叶稿》已佚。《词综》所录,仅《春光好》、《采桑子》、《何满子》、《渔父》四首。《尊前集》则《江城子》五首。《麦秀两歧》及此词而已,皆不如《花间集》之多也。(《花间》录二十首。)余案成绩诸作,类摹写宫壶,不独此词“宫漏出花迟”也。(《春光好》之“苹叶软”,《薄命女》之“天欲晓”皆是。《江城子》五支,为言情者之祖,后人凭空结构,皆本此词。托美人以写情,指落花而自喻,古人固有之,亦未可轻议也。
(五)韦庄,庄字端己,杜陵人。乾宁元年进士,入蜀,王建辟掌书记,寻召为起居舍人,建表留之。后官至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有《浣花集》。录《归国遥》一首。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幙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陈亦峰论其词谓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洵然。虽一变飞卿面目,而绮罗香泽之中,别具疏爽之致。世以温、韦并称,当亦难于轩轾也。《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又云:“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如雪”,皆望蜀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未能,言愁始愁,其情大可哀矣。
又按《花间集》共录十八家,自温庭筠、皇甫松外,凡十六家,为五季时人。而十六家外,除韦庄外,蜀人有十二人之多。今附列韦庄之下,以见蜀中文物之盛云。
薛昭蕴《小重山》云:“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生尘。”
牛峤《江城子》云:“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苹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毛文锡《虞美人》云:“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玉炉香暖频添烛,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牛希济《谒金门》云:“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梦断愁城钟鼓,泪滴檀枕无数。一点凝红和薄雾,翠蛾愁不语。”
欧阳炯《凤楼春》云:“凤髻绿云浓,深掩房栊,锦书通。梦中相见觉来慵,匀面泪,脸珠融。因想玉郎何处去,对淑景谁同。小楼中,春思无穷。倚阑凝望,暗牵愁绪,柳花飞趁东风,斜日照帘栊。(与前叠复)罗幌香冷粉屏空,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顾夐《浣溪沙》云:”红藕香残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塞鸿惊梦两牵情。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孤独泪纵横。“
魏承班《谒金门》云:”烟水阔,人值清明时节。雨细花零莺语切,愁肠千万结。雁去音徽断绝,有恨欲凭谁说。无事伤心犹不彻,春时容易别。“
鹿虔扆《临江仙》云:”金锁重门荒芜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阎选《定风波》云:”江水沉沉帆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渡口双双飞白鸟,烟袅,芦花深处隐渔歌。扁舟短櫂归兰浦,人去,萧萧竹径透青莎。深夜无风新雨歇,凉月,露迎珠颗入圆荷。“
尹鹗《满宫花》云:”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
毛熙震《菩萨蛮》云:”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小窗灯影背,燕语惊愁态。屏掩断香飞,行云山外归。“
李珣《定风波》云:”帘外烟和月满庭,此时闲坐若为情。小阁拥炉残酒醒,愁听,寒风落叶一声声。谁恨玉人芳信阻,云雨,屏帷寂寞梦难成。斗转更阑心杳杳,将晓,银缸斜照绮琴横。“
上十二家,皆见《花间集》。崇祚为蜀人,故所录多本国人诸作。词家选本,以此集为最古。其有不见此选者,亦无从搜讨矣。夫蜀自王建戊辰改元武成,至后主衍咸康已酉亡,历十有八年。后蜀自孟知祥甲午改元明德,至后主昶广政甲子亡,历三十年。此选成于广政三年,是时孟氏立国,仅有七载。故此集所采,大抵前蜀人为多,而韦庄、牛峤、毛文锡,且为唐进士也。五季之际,如沸如羹,天宇崩颓,彝教凌废。深识之士,浮沈其间,惧忠言之触祸,托俳语以自晦。吾知十国遗黎,必多感叹悲伤之作,特甄录无人,乃至湮没,滋可惜矣。后人籀讽,独有赵录,遂谓声歌之制,独盛于蜀,滋可惜矣。今就此十二家言之,惟欧阳炯,顾敻、鹿虔扆为孟蜀显官,至阎选、李珣亦布衣耳,其它皆王氏旧属。是以缘情托兴,万感横集,不独醉妆薄媚,沦落风尘。睿藻流传,足为词谶也。牛希济之”梦断禁城“,鹿虔扆之”露泣“、”亡国“,言为心声,亦可见其大概矣。
(六)孙光宪,字孟文。陵州人。游荆南,高从晦署为从事,仕南平,累官检校秘书。曾劝高继冲献三州之地。宋太祖授以黄州刺史,将用为学士,未及而卒。有《荆台》、《笔佣》、《橘斋》、《巩湖》诸集。录《谒金门》一首。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陈亦峰云: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余谓孟文之沉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即如此词,已足见其不事侧媚,甘处穷寂矣。他如《清平乐》云:”烟镜无语眉低,思随芳草凄凄。“是自抱灵修楚累遗意也。《菩萨蛮》云:”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盖讽刺弋取名利,憧憧往来者也。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如《浣溪沙》云:”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又云:”花冠闲上午墙啼。“《思越人》云:”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想像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此等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
(七)冯延巳,字正中,唐末,徙家新安。事南唐,官至右仆射,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录《菩萨蛮》一首。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余最爱咏之,如”日日花钱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他如《归国谣》、《抛球乐》、《采桑子》、《菩萨蛮》等,亦含思凄婉,蔼然动人,俨然温、韦之意也。其《谒金门》一首,当系成功文作。《古今词话》曰:幼文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为中主所闻。因按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幼文顿首以谢。《南唐书》以为冯词。陈振孙《书录解题》曰:”风乍起“词,世多言冯作,而《阳春录》无之,当是成作,不独”庭院深深“一首。明是欧作,有李清照《漱玉词》可证也。
又按南唐享国虽不久长,而文学之士,风发云举,极一时之盛。如张泌、成幼文、韩熙载、潘佑、徐铉兄弟、汤悦,俱有才名。即以词论,诸子亦有可观。而赵录于南唐诸人,自张沁外,概不置录,何也?因附见一二,如前韦端己条例。
张泌《临江仙》云:”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
成幼文《谒金门》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徐昌图《临江仙》云:”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潘佑《题红罗亭梅花残句》云:”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东风一半。
右四家惟徐昌图一首,《词综》入宋词内,而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则列入冯正中后。且徐籍莆田,是为南唐人无疑也。潘佑词不经见,此见罗大经《鹤林玉露》,惜全词佚矣。总支,五季时词以西蜀南唐为最盛。而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为毛文锡。叶梦得尝谓馆阁诸公评庸陋之词,必曰此仿毛司徒,是在宋时已有定论,今亦赖赵录而传,崇祚洵词苑功臣哉。至诸家情至文生,缠绵忠爱,不独为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