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次首诗,易使人联想及粱任公之《自励二首》,诗曰:“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立身岂患无馀地,报荐惟忧或俊时。末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痒校群儿。”其二曰:“献身甘作万矢的,着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瞩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追取之志,奋发之情,宏伟亦自有诗来所罕见也。然纯是豪言壮语,诗味殊少,且声韵俱哑,可视读而不可吟诵之也。聿棠失生诗则真性流露,诗情韵律,两皆得之。至于曲终变微,实身世之挫折有以致之。然郁勃之气,终胜于黄仲则《都门秋思》之低沉也。先生晚年唯一妾佰隋,病重时,越宜师遣一工友协助照料。其妾乃文盲,惟恐工友雅去,将冬以应付突变,故望其留宿相陪,时先生已近弥留,板言问其妾曰:“你要长陪还是短陪?”妾不知所谓,答曰:“我当然希望长陪。”先生骂曰:“你这不要脸的家伙!”其妾间之大哭,后泣述于人,不意其将死之际,尚误会语意,妒心犹炽也。此事对照“醉眠粉黛三千里”一语,不禁令人哑然失笑。先生卒后,其妾无以为生,适子孚先生悼亡,有同事欲为之撮合。子孚先生以与聿棠先生有师生之谊,娶师妾为继室,非礼非谊而卸之,侵遂不知下落矣。先生卒后,其子来奔丧,亦是一无知无识之老农畏。士族之易式微,有如是夫。悲哉。
《有所思》二首:
鹧鸪啼罢已斜阳,蒲苇连天草不芳,无复梦云来宛宛,不堪秋水又苍苍。凄凉南雁沉消息,悔恨东风少主张。肠断天津桥畔路,栖鸦萧瑟惜流光。
河汉微云带雨痕,秋兰赠佩致温存。芙蕖洛水陈思梦,斑竹清江帝子魂。残月晓风怀北里,繁霜夜雪忆西门。樱桃街口重来客,旧事欷嘘不可论。
按:上二诗似无甚特色,徒以《明忘集》抄存已不多,且他处无有,今检得碎纸中录存之,用以明其心迹耳。次首芙蕖、斑竹、残月、繁霜,稍嫌有平头之病。
《沧州》:
沧州城外见晴川,片片云帆落照边。大野秋风吹日短,长堤远树抱沙圆。百年志事垂天鸟,半世生涯清露蝉。此去空教猿鹤笑,金门旧事已如烟。
按:此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感。以颔联较为出色。
《游大明湖晚归》:
百花洲畔树连绵,淡沱云容欲暮天。滦水清澜成镜监,华峰晴翠落楼船。春风草长亭台外,残照人归杨柳边。当作桃源堪老我,半城绿浪九州烟。
晚霞红带水西亭,芳树莺啼感客星。画肪斜阳双浆碧,楼台云气四围青。悲欢蕉鹿丛中认,清浊沧浪曲裹听。归路南园花正满,行歌泽畔醉初醒。
上二诗俱好,第二首尤有深意。
《卧龙冈》:
南阳胡勿躬耕老,漫想穷途起着鞭。宗社需才难避世,耄年可假看回天。千秋《礼?乐》文中意,两表商周训诰篇。最是朱(文公)王(船山)多刻论,好将学术诋前贤。
按:此论诸葛武侯,最为公允。诗之第二、三句,当作倒装承接之。盖谓“宗社需才难避世”,故不克在南阳躬耕至老,遂不得不“漫想穷途起着鞭”也。惜年尚不足中寿,故无法回天,莫非气数使然。倘与老而不死之谯周年命互换,则世局又当别论矣。颈联赞语,用笔极重,惜惟嫌合掌,又以“训诰篇”对“文中意”,亦偏枯而工整不足。“诗律伤严似寡恩”,后世作诗之难,尤以七律为最难,信不诬也。
《感旧集》、《怀古集》(按:两集合钞一册,已全部毁于红羊浩劫。仅凭记忆,别录四绝,原在《怀古集》内)。
《题袁随园集》:
不求黄白不参禅,游戏人间八十年。最是急流能勇退,干元九二见龙田。
绝后空前见性灵,灵光到处半天青。即非红日当头照,亦是卿云烂熳星。
遗像西泠鬓发苍,一行仕女共扶将。马卿前事龚生后,并老温柔孰短长?
随园片石尚残阳,衰草荒烟莽断墙。独往鸡鸣山下路,绿蓑红粉并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