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袁简斋之引退,初非有所悟觉而为,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在也。顾于题诗作论,自不妨以“急流勇退”许之。又按于清同治、光绪后直至民初,诗坛皆以讥袁为风,更有甚于袁卒后之嘉庆、道光时也。而宰棠先生处于此思潮中,竟不为诸老所左右,亦可谓独立不移者矣。第二首之评赞,实获我心。时正读《随园三十六种》竟,写成《袁枚着述提要及其他》,颇有志于为《小仓山房诗集》作注,遂亦作四绝以题诸首端云:“纵横上下几千年,阅尽诗家值万篇。一办心香何处去?吟魂总在小仓巅。”“主善为师似不师,一年依傍有谁知?可怜耳食纷纷者,随着他人乱噬之。”“死后是非谁管得,无端世态式炎凉。吠声吠影今循昔,谁似先生传世长!”“曾向遗踪拜墓门,不图片石竟无存。伤心文物归何处,独仰空山一断魂!”(上四诗原存诗稿中。以诗稿遭难,仅凭记忆得一、二两首。后二首不知原来如何措语,今所绿实乃一九八○年所补成者)。又先生卒后,董理其遗着,于《特辑》中即本先生此意感赋,聊以当哭。诗云:“先生昔读随园诗,凭吊风情感既之;我今董理先生稿,凄然牢落同幽思。先生年少真英俊,文笔纵横金石振。可怜君子道终穷,漫将怀抱埋花径。
日居月诸如奔梭,才人老去情犹多。干戈时扰风尘际,兴失当年《团扇歌》。文星终堡荒村内,傲骨从瘗荒山背;黄昏落日怨啼马,凄凉千古名山事。循诵遗文血一堆,伤心庾信魂犹哀。《华严》一卷通异解,四大皆空何有哉!”此诗宋墨庵先生颇激赏之。谓“同幽思”之“同”字可改作“共”字。余曰:
原作“共”字,作“同”,乃越园师所改。缘师不欲古诗入律句,尤不喜平韵谐平仄。诗中“情犹多”之“情”字,“魂犹哀”之“魂”字,皆是越园师所更易,以为如此始能略存古气。实则梅村歌行,转韵昕在,平仄尽谐,斯又何尝不可,而越园师终以病态视之。尝与之辩诘多次,终不以我为是也。墨奄先生则与我之所见
悉合。后晤永嘉才子王荣年先生,则又与越园师之意如出一辙。此亦各执一见,难于统同者矣。
《闲情集》(按:虽纸已破损,幸而大体尚保存完好。为尊重先生本意,姑不论工拙,悉绿而以见其真云。前原有自序,已撕散难复旧观矣)。
《烟台舟中望月咏怀》:
有所思,乃在沧海北,大江南,缥缈青天碧海间。目送鸿雁去,心与燕飞还。梦魂正颠倒,明月出三山。北斗摇摇夜将半,明月沉沉过河漠。离恨如丝不可断,天风吹起春星乱。月落海门西,空中闻天鸡。鸡啼曙色动,帆影挟云飞。
《纪梦(有序》:
辛亥二月,由沪至京,在盛京轮舟中,早梦舟停海岸,平沙漫漫,可数百丈,人语嘈杂。余登岸瞻眺,仿佛似有一女子前曾为余蹇修,死而埋香于此,其冢隐约若可辨认,为之欷嘘叹息。即去视舟,尚未开,又徘徊墓间,回头舟已开行。旁人疑讶,内有一人若知其事也者,絮语移时;又有一老人言迟一二日可有舟来,余亦不措意,但念行李在前舟中,想同行者必能为之计。正踌躇间而梦醒,则身在舟中也。为赋此诗:
海岸风沙卷几堆,美人青冢一徘徊。蓬莱似有三生约,千里烟波拜墓来。
即教握手亦成空,遮莫花枝落尽红。此恨浪沙淘不了,亭亭独立怨西风。
按:“了”字原作“尽”,以与次句“尽”字重出,故僭易之。
思量从未识芳姿,又似朦胧一见之;何处家乡何日病,不曾告我葬花时。
欲从生死见交情,缥缈神山缓缓行。底怪沙头人聚语,知侬心事最分明。
回首平堤正夕阳,楼船一去海苍茫。模糊似听旁人说,明日行舟来渡郎。
风急帆飞梦已醒,迷离倦眼卧天青。重洋难觅桃花水,白浪茫茫何处萍?
按:“萍”原作“寻”字,自较顺当,因非“青”韵,故僭易之。
蒙蒙烟雨相思路,寂寂空梁燕子泥。凄断汉皋环佩影,参横月落听鹃啼。
春风满地红心草,紫玉烟飘剩泪痕。渐愧我无元礼貌,流虹桥下黯销魂。
按:“飘”原作“销”,“黯销魂”原作“吊香魂”。窃以为如此一改,始更圆融深切。惟据诗序,梦中埋香之女,仅曾为其蹇修者,而非为先生而死者,则与叶舒崇(元礼)于流虹桥下之所遇异矣。如此用事比拟,殊为失当。
绝世文人孰眼青,伤心一读《牡丹亭》;可能再作《还魂记》,美景良辰话杳冥?
按:“孰眼青”原作“谁爱惜”,改之为下韵,以便于吟诵。“话杳冥”原作“话旧因”,以失韵而改。《牡丹亭》即《还魂记》。如此用法,不仅不以重复为病,且具安排之特定巧思也。
微云澹沲晓风清,水击三千挟梦行,哀乐中年情太过,空花幻影尽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