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妮和迪米特里发现自己站在坟墓一般冰凉洁白的空间里,靠着房间的一面墙摆着一长溜椅子,他们坐了下来。没多久,拉帕基斯医生走出来接待他们。伊莲妮和迪米特里轮流做了检查,给医生看他们的斑痕,拉帕基斯仔细研究它们,亲自检查了他们裸露的皮肤,寻找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注意到的病情恶化迹象。脸色苍白的迪米特里背上、腿上有几块大而干的斑痕,说明在这个阶段他结核样损伤危险不大。而伊莲妮?佩特基斯的腿和脚上的发亮的小块感染更让拉帕基斯医生担心。毫无疑问,她得的是那种致命的结节型麻风病。在出现这些症状之前,她可能得这病有一段时间了。
这男孩还有可能痊愈,拉帕基斯沉思。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在这个上的时间不多了。不过,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他的想法。
伊莲妮动身去斯皮纳龙格时,安娜十二岁,玛丽娅十一岁。吉奥吉斯要单枪匹马地对付家务,更重要的是,要在女孩们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把她们抚养长大。在两个孩子中,安娜一直比较难带,甚至在她会走路之前,就很任性,任性到有点难以控制,从她妹妹出生之日起,似乎生命就让她十分狂躁。所以吉奥吉斯丝毫不觉奇怪,自从伊莲妮离开家后,安娜愈发狂暴地反叛,只因她是长女,她拒绝操持家务,拒绝继承母亲的衣钵。她让父亲和妹妹痛苦地明白了这点。
玛丽娅性格娴静。她和姐姐这种脾气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即使她出于本能不得不对反抗安娜的压迫,她还是成了家里的和事佬。她不像安娜,从不小看家务活。她很自然就熟练了,有时甚至很喜欢帮父亲搞卫生、做饭,这种脾性让吉奥吉斯默默感谢上帝。像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样,让吉奥吉斯织补袜子,无异于让他飞上月球。
总的说来,吉奥吉斯似乎是个言语不多的男人。就算在大海上漂泊了数个小时,当他踏上陆地时,也没有与人交谈的渴望。他爱沉默的声音,晚上,他在小酒馆的桌边消磨时间——这是成人的要求而非自己选择的社交活动——他也一声不吭,听周围的人说话,仿佛出海时听波涛拍打船舷一样。
虽然家人知道他有颗温热的心,有着深情的拥抱,可刚认识的人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有时候几乎是不擅社交。那些和他很熟的人却把这当作宁静淡泊的表现,这种性格在他的处境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后,对他很有用。
对吉奥吉斯来说,生活只有苦难,少有其他。祖上都是渔夫,他也像长辈们一样,长期的海上漂泊炼就了他的坚强。漫长的海上生活通常在单调乏味、寒冷静止中消磨掉了,可是有时,整个漫长黑暗的深夜都用来与狂涛巨浪搏斗,有时那种夜晚,危险显而易见,大海可能为所欲为,一口将他吞噬。生活就是低身蜷伏在木划艇里,但一个克里特渔夫从不会质疑他的命运。对他来说,这是宿命,没得选择。
在伊莲妮被驱逐前的几年里,吉奥吉斯靠着往斯皮纳龙格运送物质赚点钱补贴家庭收入。现在他有一艘有马达的小船,一周两次载着装满生活必须品的柳条箱,去斯皮纳龙格,将箱子卸在防波堤上,让麻风病人自行收取。
在伊莲妮走后的头几天,吉奥吉斯片刻也不敢离开女儿们。似乎母亲离去的时间越长,她们的悲痛越强烈,可他知道早晚她们得找到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好心的邻居送来食物,吉奥吉斯仍然有责任做饭给女孩们吃。一天晚上,他亲自动手,当他面对着炉子不知如何是好时,玛丽娅唇边几乎露出一丝微笑。而安娜,只会嘲笑父亲的努力。
“我不吃这东西!”安娜叫道,把叉子扔到炖羊肉的盘子里。“就快饿死的牲口也不会吃它!”说着她眼里迸出泪水,这是她那一天第十次流泪了,安娜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她连着三天除了面包什么也没吃了。
“用不了多久饥饿就会折断她的固执,”吉奥吉斯轻声对玛丽娅说,她耐心地嚼着一块煮得太老的肉。他俩坐在桌子两端。没有太多交谈,沉默偶尔被他们刀叉碰在瓷器上的叮当声、安娜愤怒的抽泣声打断。
她们得回学校上课的日子终于到了。回学校上课颇有魔力。一旦她们的头脑里除了母亲外还有其他东西可想,她们的悲哀便能慢慢减轻。这也是吉奥吉斯能再次掉转船头,朝斯皮纳龙格前进的日子。好奇中夹杂着恐惧、兴奋,他一路向前,越过这道狭窄的海水。伊莲妮不会知道他来了,得送个消息去通知她。消息在斯皮纳龙格上总是传得很快,吉奥吉斯还没把船拴在系缆柱上,伊莲妮就出现在那堵巨墙的墙角,站在阴影地里。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能做何反应呢?不能触摸,虽然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抚摸对方。只能叫着对方的名字,那是他们之前已说过上千遍的词,可是今天它们的音节听上去却像噪音,毫无意义。那一刻,吉奥吉斯希望他没有来。上周他为妻子悲痛伤不已。然而,现在她在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一样生动一样可爱。这种见面只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添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已。等会儿他只得再次离开小,驾着小船返回布拉卡。每次他来这里,总会有这样痛苦的离别。他的灵魂阴沉忧伤,念头一闪,他甚至希望他们俩都死了才好。
来上后的第一周伊莲妮有许多事情要办,时间过得很快,比吉奥吉斯感觉的更快。可当她听到有人看到他的船从布拉卡出发了,她心中马上掀起了狂澜。她来这里之后,有很多事情让她分心,事情几乎多到让她忽视曾发生的巨变,可是现在,吉奥吉斯就站在她面前,他墨绿色的双眼凝视着她,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多爱这个宽肩膀的坚强男人啊!与他分离又多么令她肚肠寸断!
他们几乎很正式地问候对方身体好不好,伊莲妮问了女孩们的情况。真实情况除了一带而过外,他能怎么说呢?迟早她们会习惯的,这他明白,到那时他就能如实告诉她孩子们的情况。今天唯一真实的是伊莲妮对吉奥吉斯的回答。
“那里什么样?”他冲大石头墙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情况还行,”她回答说,这种肯定与坚决让吉奥吉斯对她的担忧立刻减轻了不少。
“我和迪米特里有一所完全属于我们的房子,”她告诉他,“跟我们在布拉卡的家不一样。更简单些,可是我们全用上了。我们自己还有个院子,如果你能给我带些种子来的话,到明年春天,我们就会有一个香草花园了。我们门前的玫瑰已经开花了,不久那里蜀葵也会开花。这里真的不算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