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传来粗心的巨响,宣告马库斯从大学图书馆回来了。他破旧的真皮公文包立在门道中间,胀鼓鼓的,纸片从各个裂缝处伸出来。他像一头带眼睛的熊,银灰色头发,体重可能和妻子女儿加在一起差不多。阿丽克西斯从母亲房间里跑下来,三岁开始就是这样,她从最后一级楼梯上直扑进马库斯的怀里,马库斯大笑着。
“爸爸!”阿丽克西斯简单说了声,即使这样也属多余。
“我的漂亮姑娘,”他说着把她拥进怀里,只有这样大块头的父亲才有这样温暖舒适的怀抱。
不久他们动身去餐馆,步行不过五分钟距离。餐馆坐落在一排华丽的酒吧、高价法式面包店、时髦的融合式餐馆之间,卢卡基斯餐馆多年恒久如一。在菲尔丁一家买下这所房子后不久它就开业了,之后它目睹了一百多家店铺和餐饮业的开张关门。餐馆主人,格雷高里奥把他们三人像老朋友一样迎了进来。他们是老主顾了,甚至人还没坐下,他就知道他们会点些什么菜。与以往一样,他们礼貌地听着当天的特别推荐,接着格雷高里奥指着他们仨,依次背诵道:“当天的餐前开胃小菜,茄子千层卷,洋葱番茄炖肉、油炸章鱼、一瓶松香酒和一大瓶有汽泡的水。”他们点点头,格雷高里奥转身离开时,装出一付讨厌他们竟然拒绝了厨师最新菜式的样子,惹得他们都笑了。
阿丽克西斯(点了茄子千层卷)话最多。她详细说了这次与埃德一起去的旅行,马库斯(点了油炸章鱼)偶尔插上几句,就他们可以参观的考古遗址提了些建议。
“可是,爸爸,”阿丽克西斯绝望地咕噜一声,“你知道埃德对那些遗迹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知道,我知道,”他耐心回答说。“可只有腓力斯人才会去克里特而不参观克诺索斯宫。就像去巴黎而不去骚扰一下卢浮宫一样。就是埃德也应该明白这点。”
他们都很清楚,对任何哪怕只有一丝高雅文化的东西,埃德总有本事视而不见。像往常一样,每当谈话中出现埃德,马库斯的语气里总会有一丝不屑。倒不是他不喜欢他,更不是不同意他与女儿的交往。埃德正是父亲想要的那种女婿,可马库斯一想到这个出身优秀的男孩将成为自己女儿的未来,不禁有点失望。索菲娅呢,正好相反,她非常喜欢埃德。他正是那种她想为女儿寻找的对象:受人尊敬、为人肯定,家族关系让他拥有那种只有与英国贵族有关的人才有的自信(尽管那种关系已隔了十万八千里)。
这是个轻松的夜晚。他们三人已有几个月没聚首了。阿丽克西斯有很多东西要问,不止是尼克的爱情生活。阿丽克西斯的弟弟在曼彻斯特读研究生,一点也不急着长大,他复杂的情感生活总是令家人吃惊。
阿丽克西斯开始和父亲交换他们工作中的轶事,索菲娅发现自己的思绪回到了他们第一次来这家餐馆时的情形,那时要格雷高里奥加一叠坐垫,阿丽克西斯才够得着餐桌。到尼克出生后,餐馆出资添购了高脚椅,后来孩子们爱上侍者用小碟给他们端上来的希腊鱼子泥沙拉和酸奶黄瓜的浓烈风味。大约二十年来,他们生活中的每件大事几乎都是在这里庆祝的,背景音乐还是那一盘希腊流行音乐磁带,一直在室内循环播放。阿丽克西斯不再是个孩子了,这让索菲娅深受触动,她开始想布拉卡和那封待会儿要写的信。多年来,她与佛提妮通信频繁,二十五年前她写信告诉佛提妮她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几周后,一件绣得极精致的小衣服寄来了,在孩子的洗礼仪式上,索菲娅给她穿上了这件衣服,只缺根传统的绳子。不久前两个女人停止了书信往来,可是索菲娅相信如果佛提妮出了什么事,她丈夫肯定会告诉她的。索菲娅想,现在的布拉卡会是什么样呢,小村庄里到处是卖英国啤酒的喧闹酒吧?她竭力不去想像这付模样。她真希望阿丽克西斯看到的还是她离开时的布拉卡。
夜越来越深,阿丽克西斯越来越兴奋,她终于要深入挖掘家庭历史了。她知道,尽管在度假中将面临种种紧张关系,至少拜访母亲的出生地令她期待。阿丽克西斯和索菲娅相视而笑,马库斯想,他在母女之间充当和事佬的日子结束了吗。一想到有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相伴左右,他觉得非常温暖。
吃完饭,他们礼貌性地喝了半瓶免费赠送的梅酒,然后回家。阿丽克西斯今晚想睡在以前自己的房间里,在一大早起床、搭地铁去希思罗机场前,她渴望在儿时的床上躺几个小时。尽管没有按预想的那样去征求母亲的意见,她还是异常满足。她在母亲的帮助下,即将去拜访母亲的出生地,此刻这似乎更重要。有那么一刻,阿丽克西斯把对更遥远的未来的焦虑,放到了一边。
从餐馆回来后,阿丽克西斯给母亲冲咖啡,索菲娅坐在厨房桌前写信给佛提妮,扔掉三封后,信终于装进了信封。她把信推过桌子,摆到阿丽克西斯面前。整个过程很安静,索菲娅完全沉浸其中。阿丽克西斯想,如果她现在开口说话,可能会惊扰这气氛,母亲也许会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