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坐在那里眺望着大海,波涛拍打着下面的岩石。佛提妮倒咖啡,浓黑的液体涌出,一道黑色细流冲进白色瓷杯里。以前喝了无数杯雀巢咖啡,端上来时无味的速溶咖啡颗粒好像是什么珍馐美味似的,其实令人失望。阿丽克西斯觉得没什么咖啡比得上现在这杯这样醇厚美味。似乎没人有心告诉希腊人雀巢咖啡不是新玩意——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需要的正是这种老式醇厚甜蜜的液体。九月的阳光清澈灿烂,温和宜人,经过酷热的八月之后,成了克里特最受欢迎的季节。仲夏火炉般的温度降下来了,愤怒的热风也走了。两个女人面对面,各坐在一个遮阳蓬的阴影下,佛提妮把她黝黑、青筋暴露的手放在阿丽克西斯的手上。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你想不到我有多开心。你妈妈停止写信时,我很难过——我完全能理解她,可是那毕竟割断了与过去这样重要的连结。”
“我压根也不知道她过去有写信给你,”阿丽克西斯说,仿佛她应为母亲的行为道歉。
“她早年的生活很困难,”佛提妮继续说,“可是我们都试着,我们真的试着,尽量让她快乐,尽我们最大力量去帮助她。”
看着阿丽克西斯有点迷惑的表情,佛提妮认识到她得放慢速度。她给她俩又倒了一杯咖啡,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想从何开始。似乎她得从更早的时候讲起,比开始想的还要早。
“我得说,‘我要从最开始讲起’,可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开始,”她说。“你母亲的故事就是你外婆的故事,是你曾外婆的故事,也是你姨外婆的故事。她们的生活纠缠在一起,我们希腊人谈到命运时,就是这个意思。所谓的宿命主要是由我们先辈,而不是由星宿决定的。当我们谈到古代历史,我们常常说命中注定——可是我们并不是指不可控制的事情。当然事件可能突如其来地改变了我们生活的轨迹,但真正决定什么会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是我们周遭那些人的行为、以及那些生活在我们之前的人的行为。”
阿丽克西斯激动起来。那装着母亲过去历史、固若金汤的保险柜,那曾毅然决然地把母亲整个生活锁在里面的保险柜就要被打开了。所有的秘密将全部倒出来,她发现自己有点怀疑,难道自己真的想这样吗?她凝视着大海对面斯皮纳龙格灰色的轮廓,想起了她那个孤独的下午,已经有点怀念那里了。潘多拉后悔打开了她的盒子。难道她也会吗?
佛提妮注意到她一直凝视的方向。
“你曾外婆在那个上生活过,”她说。“她是个麻风病人。”她没料到她的话听上去那么直率,那样无情,她一眼就看出它们让阿丽克西斯退缩了。
“麻风病人?!”阿丽克西斯吃惊得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个想法让她不快,尽管她明白这种反应或许有点不可理喻,可她实在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情。她已经知道那个老渔夫曾得过麻风病,自己还曾亲眼见过他,也没有看到他身上的畸形。不过,听到与自己这样亲的人曾患过麻风病,她还是觉得十分震惊。那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她奇怪地觉得恶心。
对于佛提妮来说,从小就在隔离区的阴影下长大,麻风病一直是严酷的生活现实。她看到过数不清麻风病人来到布拉卡,渡海而过,去到斯皮纳龙格。她也见过不同样子的麻风病人:有的变形扭曲,严重的甚至残疾,有的外表没有明显变化。实际上,他们最后的样子让人不敢摸,也不敢碰。可是她理解阿丽克西斯的感受。那些人对麻风病的了解仅来自《圣经旧约》故事和画有手摇铃铛的受难者叫着“不洁净!不洁净!”的图片,对他们而言,这是最自然的反应。
“我来再解释一下,”她说。“我知道你想像中的麻风病是什么样的,但你最好知道真相,否则你永远不了解真实的斯皮纳龙格,斯皮纳龙格是许多好人的家。”
阿丽克西斯继续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那边的小。她昨天去那里的参观似乎充满了许多互相矛盾的画面:优雅的意大利风格的别墅遗迹,花园和整齐的商店,疾病萦绕在心头的恐惧却让它们黯然失色,她曾在史诗般的电影里见过刻画成活死人的麻风病人。她咽了一大口浓咖啡。
“我知道不是每个得了麻风病的人都会死,”她说,几乎是在辩解,“可是总是会变得很丑,不是吗?”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佛提妮回答说。“它并不会像瘟疫那样迅速蔓延。有时候很长时间后才会发病——你看到的那些有着可怕残疾的人都受了多年疾病折磨,也许是几十年。麻风病有两种,有一种病情发展得比较慢。不过现在两种都可以治愈了。可是,你的曾外婆很不幸。她得的是发病很快的那种,时间和历史都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阿丽克西斯为她开始的反应有点难为情,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可是家族中有人得过麻风病的真相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