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与诸昆不睦,骨肉俨同仇敌。父恐败子无行,致累同气,因使析产各炊,自为生活。母识贵无能,恐终流为饿
殍,因留依己度日。贵日逐纨裤子弟,淫赌略无畏忌。岁馀分产已尽,渐致窃母簪珥,典质以供挥霍。箱笼俱空,支绌日甚。母亦深为痛恨,虽鹅眼一枚,检藏必
密。由是益加困窘,无路谋生,赌友不许窥门,妓馆大加白眼。或教贵谓:“汝母多有青衣未嫁者,何不背母携出,鬻诸勾阑?又堂上养赡,不少膏沃,亦可半价典
质;俟严慈寿终,再为杜绝:是皆可佐眼前欢笑者也。”贵闻教甚得,遂引出两婢,觅媒立券,获钱百馀贯。复诣烟花,重敦夙好。
有贵向日家奴,曾消受小主毒拳者,遣嫁后贫惫不给,佣役妓馆,以事贵谨,恒荷赏赍。因私语贵曰:“主人囊中偶涩,此辈遂反眼若不相识。青楼中皆黑心婆子,何足系恋?
婢子有邻人蒋四姑者,年才二九,国色也。以家贫故,欲延一客稍助晨夕。青闺红粉,自是多情种子,不似花街柳巷,空具一副假面目。况家常风味,眼孔不大。主若舍此
投彼,保不烦多费也。”盖婢之邻女,实亦娼楼荡妇,时因风流疮发,休养就医。又苦日无进益,因托婢代觅昏愦男子。婢素识贵褦襶所由,诱使入彀。贵不知其绐
己也,相徇以往,见女甚悦。
贵性本喜张大门户,红粉初交,岂肯使人嫌鄙琐?况见美人多病,倦态可怜,医药倍当周至。百贯青蚨,何敷数日资用?
遂又浼恳牙人,将母膳田,觅得富人张大乖,立券质当,赚得青铜六百缗,尽数卷付四姑,以供参芩之费。未半月,贵觉下体燥痒,阳性酷烈,弥贪衾枕。但贵左
性,从来侍眠食者,不问若何诚谨,只取憎嫌。兹独心折四姑,夸为天下贤妇,百依百顺,不敢稍加声色。一月之间,胯下紫肿郎当,行动妨碍,寒热变作。
四姑已熟悉不材下性,宜刚不宜柔,稍加颜色,便自骂奴虐婢。只有宣布阃威,方使肆志敛戢。贵或患痛呻吟,四姑辄怒詈之,谓:“寒薄相,不惯娇养。小恙微
嫌,便尔如许作态。倘再不悛,逐客令当立下矣!”贵噤齿忍痛,无敢如何。四姑不便峻拒,姑听设被绣榻前,偃卧地上而已。再越旬日,肤肉斓斑,酿成腐臭。四
姑知贵症已危,恐有后来之累,逼使归家调养。贵只留恋不行,四姑终以受其重赠,未便逼逐过甚。乃授片席,俾卧空室中,晨夕给以双弓,苟延残喘。
贵母亦知贵恋蒋家,甚非佳事。一则贵性情乖缪,非母所能挽;再则恐以声张,致乃父知觉;三则贵本终年外宿,绝不轻归,月馀不面,亦属常套;四则贵或归
家,但使一足跨门,便须杯盘递手,稍见停留,雷霆暴发。室中但有贵在,晨夕莫思安息。老年人难以支持,只图无人喧扰,不归亦甚可意。所由典田、患疮,一切未及觉察。
贵困蒋家,扶病挨延,又复强支旬日。婢媪辈本意恶贵乖张,加以腐气熏人,不可向迩,趋避唯恐不速。贵不自识名登鬼录,依旧擅作威
福,数日不与四姑谋面,辄敢乱世为王。婢媪至前,百端寻衅,因而无人过问。即或强逼一至,此以骂呼,彼以骂应,口众我寡,只得吞声饮泣,任其诋欺。思欲弃
此归休,而疮发头面,溃烂淋漓,人面不知何处,鬼状乌可见人?忿焰中烧,甚至几番闷绝。
四姑私心自危,恐以诱淫殒命,曹毛必不能甘。乃密买毛
之同好,阴探口吻。谁知毛恨子不材,本不以人类相视,但不忍自加毒手;苟获速死,便觉大快人心。而贵母亦以暗闻贵耗,思欲召归,又恐益触父怒;若竟听其自
毙,寸念究难委决。忧思蕴结,忽染险症,终日迷闷不语,只觉痰涎腾涌。虽医药急投,尚剩一丝喘息,然只恹恹待毙而已。
四姑既察得曹家确耗,知
贵毫无倚恃,势有可欺。遂使健奴,舁弃冷巷中。贵此时跬步莫移,身不由己,两目炯炯,冀有相识经过,可藉通耗其母。谁知冷巷萧条,本自无多行迹,安谋识面
之人,可托鱼鸿之便?是晚,有见者,气犹未绝。向晓往视,不知何时已奉到催死符,早度鬼门关。而贵母亦于是夕,导贵以黄泉先路矣。或以贵死报毛,毛终以父
子之情,不忍令其喂伺鸦雀,乃以桐棺收葬之。
富人张大乖,心念:吾以六百缗,受贵数百亩膏沃。价纵不昂,然究系逆子私鬻,只以其近,与己田有
连阡之便,故思谋而得之。若不乘此时出头耕执,倘毛他日不复认有此子,六百缗之券,不遂付东流耶?
先入有夺人之心,遂率佣工数十人,牵牛往耕毛田。毛夺之牛,讼作。官以父在子不得自专,况田系亲养膳,由逆子盗卖。若据曹之控词,则谋产毙命,张罪固有应得。第贵死究不由张,且贵用张钱六百缗。因而宽免深究,
姑置典价勿论,将券涂销,以息讼端。
箨园氏曰:曹良贵之死于蒋四姑,即《谐铎》所载金山白猿之死于薛狗也。人之大患,唯妻与子,乃至情不能忍,法不能刑。而造物之能,乃有此不待用忍之情,不待行刑之法。法终无害于情,情终无漏于法,则莫如薛狗之杀白猿、蒋女之杀曹子也。
韩宝儿山左济南府,书吏冯某家患狐,百计驱遣不去。冯宅东有小园,花木阴盛,即为狐所窟。宅园内构小舍甚精,因地僻,久无下榻者。
一日,有戚董西老过其家。届晚未归,冯谓:“蜗居湫隘,安枕无隙地。东壁小舍,旷无居人,恐君惧狐,不敢屈君往宿。请约二三知己,剪烛斗牌,为消夜计。”董曰:“年高兴败,赌戏久荒,东舍既虚,老人胆壮,何惧狐耶?”遂携袱被,就卧东舍。灭烛登床,倒枕便成熟睡。
迨更深梦醒,仰见月色当窗,隐隐似有人声。心忖是狐,揽衣以起。鹤行至窗下,舐纸破一钱许,凝眸外瞩。见蔷薇架侧假山上,两人并肩坐。一颀长妇,年可四
十许,衣皂色单袷,妆饰淡雅,以右足支左膝上,纤钩不盈握,一手以两指捻鞋尖,一手兜跟振舄;一少女,年可二八,髻鬟高耸,中戴茉莉一枝,巍巍欲活,衣对
襟淡罗短衫,四围缘以花绣,下着茜红烟罗裤,手握宫纨,倒植膝上,口龁柄绳为戏。
颀长妇低鬟视足,满口喃喃,云:“汝等自欺人耳,人谁侮汝者?”女曰:“姨妈无言欺人。马家福姊,手快尝若颠病作,惯爱调弄人。日前,人家作鲜鱼羹,盛磁盆中,倒筐罩其上。渠果馋涎莫耐,何妨分啖杯羹?
乃并非自图口吻,偏犯手徙磁盆置床腹,并未染鼎一尝,倒着腥涎满手。儿且劝姊毋学小竖憨态。儿无恶于冯家,唯以此地屋无三四楹,嚣尘烦扰。必多行不义,苦夺人尺寸
地,计每人尚无拳大空隙可安枕。马家园,空置五间厅,小舍数十橼,楼数十槛。无过阳春花盛时,设酒百日许,人踪稍杂。其馀暇日,即有假园享客者,所须止一厅一舍耳。”
妇曰:“去冬胡辛姥家,不曾住马家园乎?未及四五月,辄便徙去,可知亦未必大佳。且闻马家有狾犬,栖止者晨夕凛凛,若履冰渊。纵
不为害,状亦深可怖人。况雏儿辈恒多不检,或犯其暴,后悔已迟矣。”女曰:“高楼深邃,去住宅迢迢不知几许,何无胆略若此?”妇曰:“非特我不可,现汝妈
亦不以汝言为当。”女曰:“但得姨妈首肯,吾妈吾自趣之。”妇曰:“汝自与汝妈言,吾不汝阻矣。”女曰:“诺。”因言:“今夕东舍为厌物所据,唯姨妈性善
耐;若儿,则早掇巨石,碎其颅矣。姨妈今夕,盍暂移衾枕到儿舍?儿新觅得南来银针茶,可启北窗,迎凉消夜。”遂并起,步入花阴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