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西老固佣为马家园丁,听两人言,知将迁寓己园者。姑心志其异,以俟动息。归园三数日,寂无所见。一夕,漏已三下。偶忆狐言,思欲踪迹之。步过数厅事,蹑池桥,宛
转至一八角亭,坐石鼓上。是夜,月影模糊,望池北小楼,依稀可辨窗内烛光映纸。屋瓦上隐隐有物,成队自对檐跃入。董知为狐至,不敢警扰,顾来径以回。
次夕,早伺亭中。时七月望后,月上较迟,遥见小楼中烛光朗彻,寂无人声。一炊候,玉鉴腾辉,帘幕历历可睹,楼窗启处,有两美人凭窗耦语,繁琐不可辨。俄
而门关响处,有老媪出,设竹榻,唧唧自讼,言已三更向尽,尚无意偃息,想今宵又无安枕时矣。榻设复入,两美人掩窗下楼来,坐榻上。榻去亭近,辨认甚悉。一
即冯园中所见,其一丰颐瞻鼻,貌不稍逊前女,但病在贝齿微露耳。前见者为妹,后见者为姊。姊呼妹曰“宝妹”,妹呼姊曰“福姊”。
宝曰:“刘家园池,不及此池之半。昨日妹见繁蕊尚未稍败,此则零落不堪矣。”福曰:“汝神思瞀乱,不盲于目,盲于心耳。亭左一片琼英,较刘家池有过之,无不及也。兹汝
管窥,仅一角耳。妹正青春及时,无怪情丝易着。然凡事当三思,朱门中人,非比小家子容易簸弄。妹来此仅一日,已三窥五公子矣。无谓我性憨佻,我所笼络,无
过失运家败产儿。夫岂不愿得佳公子以敦逑好?但心有所不敢耳。”两人谈兴方浓,董适喉痒一咳,人与竹榻俱渺,万籁寂然矣。遂怅怅以回。明日诣楼视之,鼠迹
蛛丝,帘旌如故,不似有居人房舍。董以所见告人,奈董素语夸大,往往谈天说鬼,闻者以诞妄嗤之。
马氏有五子,其第五子年才弱冠,有书楼与园仅隔一墙。因父母爱怜少子,虽七龄就塾,督课不欲深严。既三应院试不录,中心惭怍,思欲发愤自雄。爱此楼僻静,遂居以肄业。一柯姓老仆,随身服役。晨夕两餐,一租使婢橐饘从事。楼中不置炉灶,惟供水瓮,支铛煮茗而已。
一日,晨餐后,马方伏案临《黄庭》,闻桥弓底“得得”以行,并非使婢莲船声响,步至窗下遂寂。时方注念笔端,既已别无动息,遂亦置不追问。其日,老苍头
以事他出,晌午又闻梯上弓底声,拾级以登。正倾听间,觉窗外似有人影。俄而纸破成洞,吹风咻咻,气若兰熏,扑鼻动人。问:“谁为祟?”不答,嗤嗤低笑而
已。起就门扉,探首帘角,见一美人,娟好若仙,侧首斜对窗棂,凝神含笑,以指甲搔窗槅有声。意必宅中使婢,因问:“谁为汝主,至此将何作?”再问,不答,
笑益憨。马曰:“小鬼头,憨笑如此,故故不言,几令人闷绝!”美人笑曰:“谁须汝问来?”马曰:“语奇矣!汝非无因而至者,我不汝问,有何批文回缴也?”
因亦自笑,回坐窗下。
美人搴帘随入,袖出红帮四片,掷案上,谓马曰:“烦描一新,样不佳不受也。”马曰:“描则描矣,谁实遣汝者?”美人曰:
“恐无来历,骗汝笔迹耶?”马曰:“不然,宅中近百人,侍儿中未见有妩媚如卿者,故必知为谁有而后快。”美人曰:“汝知韩妈乎?即吾母也。”马曰:“韩妈
在府三年矣,有女若此,何前此并不一见?”因问何名,女以“宝儿”对,谓:“婢子不恒外出,偶一至府,匿迹苏小娘妆阁,安得司空见惯?”
马曰:“然则何以报不谷?”宝曰:“主命是遣,谁报汝者?”马曰:“笔墨长技,人求汝主母,汝主母不求人也。黠婢无诳我,我知有汝,不知其它。”宝曰:“豚
蹄祝篝车,所望何奢也?是欲乞恩主母,以婢子赏汝耶?”马曰:“咦,言当掌颊,俺尊长行,何言「赏」也?”宝曰:“妾不自爱,惟所欲为。”马喜,遂留不
遣。宝曰:“将仲子不畏人言耶?”马曰:“谁敢言者?”宝以手自画其颊,嗤之曰:“脸大于箕,敢大言乃尔?”马曰:“所恃地僻,人不能至耳。”宝曰:“门
不加键,犹有老褦襶,不无碍眼。”马曰:“柯老奉有远使,今夕不归矣。虽然,屈戍当谨也。”乃回身下钥焉。
日将夕,闻梯声。马曰:“婢送晚膳
至矣。”藏宝屏后,然后启扉。饭罢,婢去。宝冁笑以出,戟指加马额,戏曰:“婢去首五娘,顷刻金牌至矣。”马曰:“何惧五娘哉?”宝曰:“不惧五娘,何畏婢如虎?
甫闻梯声,辄尔衣裳颠倒。”马曰:“毋妄言。但汝来许久,保不为主母所觉。恐再至,难凭矣。”宝曰:“无难也,婢未鬻身君家,不过从母服役,行止
由我。府问,答以在家;家问,答以在府。不惟主母不知,即吾母亦未易觉察也。”由此,无夕不至。马既信为韩妈女,更无他疑,惟每夕安置柯老,使无窥破而已。
董西老诚好事者,自亭中一咳后,屡伺无所得。延及九月中旬,夜凉人静,徐踱园中,又见北小楼,烛光掩映,红彻窗纱。因而潜诣其下,思欲洞
悉此中消息。奈楼上喁喁小语,听之不甚明了。念对舍尚有小楼,正与此楼并峙,乃往登之。两地相平,虽听楼中语,较下听上,已有分辨;然絮絮烦聒,终觉有头
无尾。月落参横,方将归患,忽闻墙门拔关声,有燧火自门中出,愈异之。既而人从楼下过,见一婢执燧前导,一健妇负美人以行,五公子随其后。董视美人,即莲
池侧所见为宝儿者也。拥健妇背,回眸注视公子,步步关切。
时新雨晚晴,地上苍苔犹湿,适公子足滑。宝惊燥,手拍负者恚曰:“公子且蹶矣!行不顾公子,焉用燧为?
杨妈,纵吾下地走,待扶公子行。”公子曰:“毋多虑,足不若是纤纤也。”宝坚意招公子,曰:“来,其傍杨妈以行。待蹶已迟矣。”公子被
呼切,且至。宝出手挽其臂,彼此葛藤,步益窘。杨妈怨曰:“但释手,公子不蹶也。必如是,则三人俱蹶矣!”踯躅半晌,始至小楼下。推扉入内,无问者。少
顷,语在楼上矣。董久候公子不出,乃悄步以归。
更旬日,复夜往对楼。倚立移时,有两人接武过楼下,且行且语,曰:“宝姑必不来,强勉促人行,
空劳往返耳!”唧唧嚷嚷,推园扉以去。历两炊候,池月东上矣。见前所谓福姊者,自小楼而下,扶壁过其前,口出怨词曰:“不来便已,痴婢媪亦恋情人耶?”行
数十步,望门而返,又云:“人谓我痴,痴不及此淫婢也。”徘徊月影中,负墙以息,而前婢媪亦回。福曰:“淫婢不回耶?”媪曰:“固知不回也。”
福曰:“自侬去家后,淫婢几日不回矣。”媪曰:“姑不知耶?自那晚,公子自送一归楼后,然犹终夜不听公子归。天及晓,即奉公子与俱去,已十二日矣。”福
哂曰:“痴儿尝告我,言公子已与啮臂盟,虽年八十时,两人恩义犹如是不衰也。”媪曰:“姑无谓人痴,姑不忆天津杨公子乎?不有杨公子,姑胡徙家至此?临徙
时,姑心急哀我曰:「妈欲徙家矣,谁为我救死者」?”福曰:“儿女子必谓不痴,惟无佳遇者可恃也。然俺虽痴,卒亦从母来徙。今据宝儿言,虽有刀临项上,不去也。”
媪曰:“花容玉貌,迷人者也,何遽为人所迷?”福曰:“是岂可与俗人言哉?非为人迷,特以其美能迷人,故还以其美迷己也。迷人者岂曰吾持此美,将迷此人乎?
受迷者不知,迷之者更不自知。其迷人若是,迷己亦若是也。曾见其貌如媪,而能迷人者乎?以媪所不能迷人之貌,而闻为人所迷者乎?俺
今虽云觉悟,然每忆杨公子,尚时时堕泪。当被母强徙时,何尝无求死愿?宝虽可哂,亦可怜也!”媪曰:“此等言之,徒增懊恼。夜阑矣,盍归休?”福曰:“零
露霄浓,湿侵罗袜矣。”此语彼应,相将上楼去。董亦踽踽回舍,晨鸡再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