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之初识马也,既昏而往,未晓而回。逾数夕,谓马曰:“行露之艰,
终非久计。况寄人闺阁中,窃出窃入,难保不为所觉。今君家园丁董西老,妾之母舅也。妾有姨母,赖西老乞得园角数椽屋,作栖止地,去此楼一墙仅隔。姨家表姊
嫁衣忙迫,妾已藉帮针线为名,告母来依姨妈居。从此两宅毗连,行踪无碍。公子不自泄,前宅必无知者。惟柯老前,须留心检点耳。”马曰:“柯老年迈人,晚贪
早睡。明日绐使移榻东厢,我两人事,神鬼不觉矣。”宝曰:“善!”
自是,白昼亦恒留不去。支炉煮酒,安鼎烹泉,事事皆宝纪理。怪错珍羞,亦时
时携至。暇则垂帷共砚,问字学书。数月间,便解谈经数典,咏月吟花。或随手作一花鸟,无不形神酷肖。马或偶有所需,不待启口,辄如愿以将。马以此,不独怜
其美,且怜其能。每与宝言:“吾自有卿,倚如左右手,不可一日离。但卿终是他家人,倘一旦失卿,吾有不憔悴死耶?今将输百琲珠,谋诸卿母。卿母其许我乎?”
宝曰:“母无不许也。纵或不许,今日之事妾为政。妾誓死不作琵琶之别抱,亦无如妾何矣。虽然,患不在妾家,在君家。君有容妾地,妾以生
报君;无容妾地,妾以死报也。所惧者,人无常好。一至五娘手,百计残害:事优矣,只贬为劣;功成矣,反挠之败。天下事,皆论实不论名;独闺阁中,则论名不
论实。幸而先至者,得正名,君或否之,人谓君之偏心否之也;不幸而后至者,得侧名,君或贤之,人谓君之私心贤之也。人不使贤,貌不使美。膏沐脂粉,老者加
饰不为妖,少者稍施则为妖矣;暮夜衾稠,老者日溺不为妖,少者稍沾则为妖矣。”马曰:“人以为妖,吾不妖之也。有妖如卿,死于妖者,情亦恬矣!况床头母夜
叉,非妖不足以当旗鼓,仆正恨卿非妖耳!”
宝曰:“妾虽非妖,然有妖术焉。脱逢不若,无降将军也。”马曰:“卿诳我也。”宝言:“非诳。但所
谓妖术者,戏耳。幼时尝从姨父走江左,卖抬锦耍戏,学为种瓜偷桃之技,能作掩身法,朅来使人不见身。已成人,有冯妇改行之志,月前方始来归。君言宅中未尝
经见者,正以此也。恐君丑其行,故不以实告耳。今请为君一试。”乃使马闭己门外,扃锁如故,而转瞬间已为入幕之宾矣。更试他术,则韩湘顷刻花,左慈鲈鱼
钓,几于无幻不呈。马益奇之。
从来私好之情,初犹畏人窥测,加意提防。及至欢情渐密,未免检点多疏,作止任情,人言罔恤。柯老虽暮年昏愦,日
久亦略能觉察。即司餐婢,亦因形迹生疑,烦言啧啧。马疏五娘者,已逾半载,锦衾角枕,长叹子美忘此。每倩婢传词劝驾,公子但诳言身累沉疴,医者戒令养心静
室,不宜轻蹈闺闱。五娘终不释然,乃藉婢口,风影更为关切语,谓荒园冷落,不少术魅花妖。屡进危言,冀动姑嫜之听,以要公子归房。
母听五娘言,呼公子叩问。公子以医戒对,母视公子,气体冲和,精神爽朗,不似妖缠困惫者,然亦不似有痼疾者。故虽不以五娘言为信,而书楼邻逼荒园,亦不能无疑虑。
五娘舍后,有静室三楹,趣使迁居。既可读书养性,亦便闺中照料。公子不敢违,遂将书砚迁焉。五娘明修栈道,原思暗度陈仓。不谓公子杜门谢客,无路可投,而
宝之相依如故。五娘益忿,每夜梯垣窃视,觉嘤嘤儿女声,恍惚在耳。昼日入室搜寻,了无踪迹,遂以妖告母。母以其无实也,不之信。
五娘因念董西老尝言园中妖异,乃召而谋焉。西老曰:“妖固自言之矣,请弃人用犬。”于是瞰公子之亡也,纵犬猎其舍。犬嗅而入,狂骋逼帐后,拽女以出,咋其喉倒地,化为
狐而毙,衣服履舄如蜕。五娘大喜,将趋报姑。公子已自外至,拥死狐恸哭,欲裂脑自绝。婢媪数十人,围相扶持,一时鼎沸,莫可制止。母入,慰之曰:“儿无过
苦,母在儿安得死?母为儿杀犬,以报儿意,当何如?唯儿所欲,不汝疵瑕也。”公子闻母言,哭稍杀。徐起告母以女之贤能,请以其遗金,为市美材,殡之如人
礼。凡女妆奁所有,悉赍衔殓丧葬,封树无阙,心始可问。母诺之。乃杀犬,舁狐卧床上,设灵焉。
夜深人静,狐母忽来,相见各恸绝。狐母谓马曰:
“死,亦痴儿自取,公子诚无负于痴儿!抑古人有言「狐死正邱首」,今兹所以来为痴儿请骸骨也。金珠宝物,非瘗埋所宜。盗葬之患,往往以此,反致有累死者。
亡儿纵有遗金,亦何必以虚耗报痴情哉?但杀吾儿者,儿仇也。若绝儿仇,而更置室以产子立后,使痴儿不为若敖馁鬼,是即所以报儿矣。苟弃情昵仇,不惟痴儿无
瞑目时,即老妇亦力能为痴儿图报复也!虽然,行妒杀人,犹有说焉。若董西老之代人肆虐,谁则能甘者?”言罢洒泪而别。回视床上死狐,已乌有矣。明年,西老
自刃死,人谓毙狐之报云。
公子赠宝诗甚多,都无存稿。或传其绝句数首,云:
入帐欢情笑语工,开襟先露抹胸红。被郎探试怀中玉,碍却从容脱钏功。
可儿憨态坐床头,郎要停留便小留。翘上凤头都不管,要郎亲手卸莲钩。
妙龄偏会识温存,痴语无征却细论。夜久不容郎善睡,枕边娇骂最消魂。
文袄才披钮未安,青丝随手挽云团。约鞋一绺金坭带,吩咐频搜被底看。
镜台通发晓窗幽,玳瑁梳拈半月秋。握手输郎香满掬,玉纤新带桂花油。
亦可想见其绮情矣。
箨园氏曰:美人自古多为妾,才子由来不做官。红颜薄命,所当与天下才人同声痛哭者也。顾行妒杀人,法禁不及此,胭脂虎所由横行于天下也。昔人谓疔妒无
方,医者查亦舟言:尝创一方,用之而效。言之亦足增笑柄焉。袁浦有一妻一妾者,其妻尝假作疯魔,持刀弄杖,日谋逞毒于妾。夫为延查诊视,查知其假,佯惊
曰:“症危矣!不速治,旦夕且不保。病患火结,火能攻火,惟炙可以已之。急市蕲艾一斤,分絷其手足而炙之。手十指,足十指,诸火必同灼,迟早俱为不可。手
足既炙,然后谨按要害处,次第炙,治则人可救矣!”言次,妇面无人色,瑟缩可怜。乃更语之曰:“无已,仆尚有通神丸,可以一试。如其不效,则非炙不可矣
l”既语而归,以米面和墨渖,团成二十丸俾服之,而病遂不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