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除夕,设筵行酒,举家团栾相庆。甲嘱:“诸儿辈自主觞政,酒酣则各归房就枕,无预老人事。余今夕略有私念,不谋与诸儿行乐。惟需佳酿一壶,肴馔可口者数事,供置席间,饮酌可自由也。”家人听命而退。
甲厅事中有扁额高悬,贼乙窃匿其中,甲盖早觉之矣。时察家众声响俱寂,乃祝曰:“梁上君子,抑何避面之深,长令老人岑寂也?苟能饮,则杯箸俱
备,不妨一拌酩酊。”乙知不能匿,乃下。甲慰之曰:“汝无事畏缩,不汝疵瑕也。吾盖过来人,而老受戒香者。近有一事萦心,第苦贱躯残朽,力不足以当巨任,
而碌碌辈又不足与倾肺腑。今子有腾身绝技,屈于穿窬小用,则骥足何以克展?”因擎杯劝之,曰:“姑饮此,事有汝我俱利者,当为来年之约,假君绝技,恁我资
本,必有佳兆也。”
遂相与酾酒对酌,欢若平生。且饮且告之曰:“里人有钱植夫者,君知之乎?其为人慷慨好义,救人不避险难。因与邑宰不合,今有苗三虎贩硝杀
人,宰方有意株连,欲置钱于法。钱已脱身远窜,匿迹莫知其处。仆之客侦知之,仆不敢言也。钱有弟,起家鱼盐。虽有积赀,不足供钱营干;且闻株连事,恐递相
引祸,乃牒诉植夫私党凶恶,骨肉素相仇怨。因请剪除孽党,所由覆盆之下,益无天日。抑钱有姊,嫁新安富儿。其未遇时,尝构奸杀巨案,赖植夫为之营脱,今新
任郡守,与邑宰固有年谊。苟获尺素相通,其危可解。钱曾遣客投书于姊,姊竟落落不颐。仆与钱并无轇轕,但见事如此,则胸中块垒,积不能平。古闻无片长者,
其人谲;有真技者,其人诚。子岂其人乎?”
乙曰:“事易为也。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仆将挟匕首,夜伺钱仇之寝,而刃其颅,则一切水释矣。”甲曰:“否!否!钱与苗名在案牍,今其
仇为盗所杀,其由来可知矣。踩缉而盗无所得,则苗固死,钱又安得有生理?兹所需惟白金三千,则事事贴然矣。近处无可为计,且钱姊负心太甚,此项固当于彼取
之。明岁了却上元佳节,谋当来即也。”乃盟而去。
及期乙来,甲囊资斧数百金,盛饰行装,水行舟楫,陆行车马,甫达新安。伪为卖参者,得以数踵钱姊门。时其姊婿一麾远出,姊以系心家政,不肯轻去乡里。藏钱数万,缄置所居楼上。管钥之司,必躬必亲,即切身婢媪,不以假手焉。逻守非无男子,然只环绕四垣,递传更点而已。
一夕,夜漏三下,闻楼上腾掷有声。数呵之,而其声如故。乃使婢媪辈明灯执械,登楼侦之。见错落布地,灿灿然皆朱提也。中有练事老媪,默挥诸婢
下楼,密告主母言:“天赐白金,不可令有声息,致阻飞金之来。”主母欣喜,乃悉戒诸婢,各箝其口,且促之早就衾枕。而己亦屏息罗帏,假寐以待。天既晓,闯
视楼上,则键鐍摧残,箱箧尽启,不见新金飞来,徒叹旧金飞去。
盖甲既侦知钱姊藏金处所,乃携同膂力悍键者数人,伏伺墙外,以为接应。令乙升屋,掷金以诱其贪。而痴心婆子,果信为天赐白金,戢伏不敢少动,一任其卷藏以去。计黠甚,亦毒甚也!甲乙得金归,为植夫营干外,犹得各拥巨赀,居乡里、称素封焉。嗣是俱辍业改行,为良士云。
奇盗山右寿阳县龙门河北,有富民聂翁,号称百万。膝前五六人,皆操估计业。惟第三子读书,仅博一衿,屡试秋闱不售。年半周甲,犹就先正讲学。延一塾师,年近古稀,同邑明经也。
偶一日,有美少年昂然而入,不揖不让,自登上座,甚倨。师起,请其姓氏。客曰:“萍水相逢,何必姓氏?”师曰:“然则客非故人耶?”客曰:
“到处人情,何必故人?”师曰:“虽然,客固胡为来者?”客曰:“但见贵居停,当剖衷曲。”师请聂翁出,客曰:“鄙人同好,有性命之忧,乞假二千金拯
之。”翁曰:“诺!”检箧出金,如数以馈。客曰:“翁之嗣君,业诗书者,共有几人?”翁曰:“诸儿皆豚犬,惟第三子忝附泮林。然亦驽劣不才,故尚淹滞巾服
也。”客曰:“三公子今岁秋闱,至省后必当过我,我期公子于城北毗卢庵之西舍后园。指日为信,千万贲临,毋爽约也。”乃携金以去。
届期赴其处,客果先在,以封函授公子,嘱曰:“此矮屋中关节也,闻捷后再当道贺。”遂别去。榜发,果获第。及谒座师,座师问曰:“汝家尝通
劫盗乎?”聂曰:“家世书香,安有通盗事?”座师曰:“事有大奇,疑不能释,是以相询耳。往者拜命出都,一夕宿旅馆中,夜将半,忽有短衣客突立灯下,言为
德望家乞一榜之恩,辞之不获,劫关节以去。及阅汝卷,文甚淹博,本应入选,是以拔之。今已名登蕊榜,前车原可不提,但不识何由得盗力如此?”聂诡其词曰:
“家严贸易河东,遇有溺者,捐金拯之。今岁有少年来授关节,自称其父为河东溺者,兹奉严命,以所得来饷,效衔结之报耳。实不知其为盗劫之也。”座师以其言
近理,遂不复疑。
箨园氏曰:盗贼之报德,每较世俗为有信,特以文闱关节报,为大奇耳!然翁虽素封,乃以素不识面之人一言相索,肯出二千金为赠,其慷慨处固非
世俗所能。况纨绔之子,年逾而立,尚依函丈讲学,彼冥冥中亦当有以奖劝之也。翁以不稍吝惜之故,获此奇报。彼为守钱虏者,应亦知悔矣。然而世有守钱虏,或
语以名场战胜之荣,彼固瞑然不动也,将如彼何哉?
走无常以生人走无常,小说家多言之,其理似可信,似不可信。然而自诩其走无常,而欲骗金帛于阳世者,此不可信者也;自厌其走无常,而求免差遣于阴司者,此可信者也。
黄村人蔡玩,弱冠时走无常者。十年以满,心惮其役,祈神祷佛,修水陆道场,唱演《目连救母》,百计忏悔,才得除名鬼牒。凡一切走无常者之希图
诳骗,好作大言,或谓冥判簿上代查阳数,或谓阎罗案前代乞高年。玩言:“皆妄也!终岁差遣,不过为鬼役作前驱耳。惟每月朔望日应卯,一过冥判前;元旦贺
岁,一拜森罗殿。然尔时所见阎罗王,三肃以退,不敢仰视,安有言语可通?即冥期已促者,亦必待签下始知耳。前此所知者,不过如阳世差役议论囚徒之罪,旁听
审断之词,揣度情节,料其必无生理耳。森罗殿乃关节不到之处,走无常者安得包揽作弊耶?”
蔡名在鬼役时,缄口不谈冥事。及退卯后,间一泄之,大抵惟劝人读书为善。其在阳世有学问渊深,素行方正,不获发轫者,及至阴世,凡阎罗王以
下官,皆此等人为之。冥曹虽称铁面,亦未尝无圆通之处,唯于守钱奴,科法为最严。盖以文士之在阳世,衔怨于若辈者多也。故凡冥票注名为守钱奴,无不锁封
者。非必每死一人,辄用生人作无常。有用生人者,必有关碍故也。亦有票上未列生无常,而事有未便,为鬼役所雇倩者。
邑城有富商某,蔡以走无常,尝两至其家。富商之姬七人,惟第五姬最娇艳,然性汰侈,多暴戾不情。偶忆及适口物,虽夜半,必烹调以进;而持箸
一再嗛,辄弃去。或馔食甘美,偏骂五味不调,或衣制精工,故寻破绽,舍之改怍。挞婢见血,犹嘈聒不休。尝以细事杀两婢。家有塾师,闻其暴,颇不韪焉。或因
以谮于姬,遂大为白眼,逼勒富商立下逐客令。种种乖异,类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