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塾师捐舍,得为宛郡冥判。时五姬阳限已满,下札邑城隍,票列鬼役,有蔡名,并标女无常。女无常者,城东之唐姓也。时富商门户未衰,冥役
不得入。票限子时上刑具,时甫黄昏,蔡与女无常先进。见一媪秉烛立姬床前,一四十许丽人候其侧,姬倚卧富商怀,手握丫髻女,两泪俱垂,语曰:“不谓娇养儿
命薄如此,年未七龄,便已无母。”哽咽久之,又谓丽人曰:“二姐姐,汝妹以性不容物,不克永年。平昔恃宠而娇,不无小忤犯。姊姊七人中,姐姐为最慈,一切
疏漏处,望勿芥蒂于胸。娇女藐弱,情实可怜。念妹八年欢好,用敢托孤于姊。”丽人曰:“妹无过虑,偶犯星辰,调理尚当平复。脱有不言,妹儿即吾儿也。”姬
曰:“虽姊言如此,然吾杀人子多矣。”尚欲再言,泣“呜呜”不能连续。一婢捧碧瓯以进,姬略尝之,曰:“参汤耶?”婢曰:“是也。”曰:“另易热水来。”
因再以沸汤饮之。转谓商曰:“此时略觉清爽。翁亦过劳,姑易王妈来。”商乃下床去。
蔡复出见诸役,问夜早暮,役言时尚可稍缓也。俄有陈姓女无常,拘一媪至。盖姬之旧役,尝怂恿杀婢者,铁锁郎当,手足皆梏。徙倚间,听梆声三
击,役曰:“可矣。”乃授蔡铁索。蔡入,女无常臼:“闺阁人挤拥一室,余往上刑具,子立寝门待之。”半晌时,哭声陡起,女无常已牵姬出。姬见媪,骂曰:
“老淫妇,陷我也!”媪曰:“婢子知罪。此去途中,尚须婢子为主人应唤寒薄。鬼钱无半纸,公人赀费,尚乞主人点缀。冀得略宽刑系,以便奔走。公案前一切罪
孽,婢子自任之,原无干主人事也。”
语移时,而地方鬼已为姬扛送冥资数笼,轿马各一,驺子舆夫俱备。姬解一笼,分给诸公人。于是,姬得代步,而媪亦得弛手足之锢。蔡生人,无所
用冥镪;或有所获,无过借给诸鬼役,以待物化后之所需。而蔡与女无常,仅至城隍庙缴票销差而已。其点解赴郡,则另有母夜叉押送。自此以往,姬、媪之如何发
落,非蔡之所得而知。
越二年,富商禄尽。有府牌锁封到县,标役亦列蔡名。商有婿,三科后之孝廉也。蔡持铁索以入,婿方立寝门,头上红光焕发,蔡趑趄却步。适有成衣匠,为婿裁孝衫,呼往问短长。蔡即入,锁翁以出。
未移时,翁之冥镪、舆马俱至,鬼役曰:“奉府判特札,以白足点解,舆马无所用矣。”蔡问众役曰:“五姬之赠可受,翁之贿赂独不可行乎?”役
曰:“妇人无刑,故其费可受则受之耳。府判生时,虽为五姬所短,然人生世上,凡有一才一艺,招嫉忌而被谤者,夫岂少哉?谤者不足言,听者为可恨也!况札开
商罪一百七十馀条,所关妄听者十之三。使商无可坐之条,亦非冥判之所能仇也。判恐鬼役作弊,私缓商刑,乃更饬委员押解。委员者,奚姓,商父之受业门生也。
生时奇穷,商事事严避之,若恐其祸己。奚尝挟笔砚,访亲常州,不遇,资斧断绝,落拓旅店中,无以作归计。时富商适由姑苏归,过其地,烧烛饮于邻店。歌妓十
二人,同声对曲,带唱猜拳,丝竹管弦,一时嘈杂。逆旅主人谓奚曰:「邻店客,公之乡人也。客富人,公往告以情,谊关桑梓,当蒙矜恤。」奚微窥之,知为商,
素悉其待人鄙薄,谢不往。主人强之,奚曰:「君为我先容,吾将整襟以待。」主人乃为白姓名于商,商曰:「是其为人,固尝识之。回里时,相见自有期,何必是也?」主人曰:「奚客贫不能归,所由请谒耳。」商曰:「异哉!彼在客,我亦在客;彼不能归,我独能归乎?且我有金帛,为若人投赠,何不为诸姬更增一席哉?」主人曰:「公拌一分缠头,可救奚君一命。」商曰:「语益奇矣!歌儿爱之,索一金臂缠,予尚未允,何暇为旁人惜命哉?」乞怜一更许而商怒,并唾主人好
事。奚羞忿之极,明日往城楼僻处,雉经以死。今为押解委员,恨商已极,谁敢以私情待商者?”
蔡有姨妹,尝赁为商家灶妇,颇见恩待。以是不忍于商,稍存左袒意。欲偕鬼役等,随送一日程。虽无可解厄,或稍调停以饮食。因告鬼役曰:“公等袱裢包裹,必雇脚夫。第今愿效犬马,随送公等至郡,可乎?”鬼役曰:“不敢烦驾耳。如是甚佳!”乃并驱以去。
既上道,奚坐篮笋上,一仆执铁蒺藜走其前。商徒跣,苦石荦确;而梏以铁缭,其重十斤以下。两足葛藤,步甚艰涩。奚必勒使疾驱,仆但闻奚一声喝
打,铁蒺藜必五击连下。行未半日,满背鳞鳞伤痕血渍,顿觉肤肉如腐。蔡虽哀其觳觫,终不敢稍为乞恩。但于驻舆处,引至暗陬,喂以冷炙,饮以泉水而已。再十
馀里,商竟倒地,不可复行。
奚使以铁蒺藜促之起,仆曰:“血肉狼籍,并无容针之空。虽旧恨不能消,然自是以往,刀山油釜,事事赏心快目,何必使老伧奴毙于中途也?”奚
曰:“言颇近是,可喻令自行,恕不更挞矣。”商曰:“虽不见挞,而痛楚之甚,两胫俱非我有,魂将烟化矣。”蔡祷于奚仆曰:“贵上人业行方便,尚乞再开一线
恩,将团集商手足桔而缚之,悬诸担头,合包裹肩任以行,不愈于徘徊难进乎?”仆以闻于奚,奚可之。再夕而及郡,蔡意尚欲俟冥官升堂,试探审问消息。只以魂
出已三日,急于还舍,故到郡即归,不复知其究竟矣。
蔡除名鬼篆后,所言阴曹事不一,难以尽志,此特其详尽言之者。然虽述其情形,并不露其姓氏也。
箨园氏曰:余未冠时,每岁西成,必一至黄村,经理秋稼,住蔡丈家者,将十年。每日夕,纳凉豆棚下,多索丈言阴曹事。丈初不欲言,余曰:“阴曹
之有罚,所以示儆也。秘不泄于人,儆于何有哉?”丈曰:“发人祖、父之隐事,子孙累世之玷也。安得不慎?”余曰:“人犹有子孙,及有子孙而知廉耻者,是其
祖父之恶,犹未贯盈者也。十恶之家,并无子孙可辱矣。且君第言其事,而讳其名焉,可也。”自是,丈,阴曹事,多有言之者。丈言:阴曹者,所以补阳世之缺
陷。阳世之宜赏而犹未赏者,阴曹赏之;阳世之宜罚而犹未罚者,阴曹罚之。阴世之赏,赏德亦兼赏才;阴世之罚,罚奢亦兼罚啬。富商之遭报于怨家也,非惟阴曹
有此巧合;人世狭路相逢,往往有若或使之者,何尝非阴曹之簸弄,故示之以必报也。然原其得罪之由,受者刻骨,施者不觉也。圣人言仁,必先言智。能自知其所
行于人者之足以取怨于人,则庶几矣。
鬼伴道光丙戌夏六月,吴生复轩,应试郡中,案未发,轻装先返。由郡及泾城,其程百里。行及桑坑,去城尚十里,天已将暮。逆旅主人呼于门中,谓:
“天气阴晦,月色不佳,客可息足矣。即患昼行炎热,何如早宿早发?”生不应而行。盖生有同堂兄设肆城南,廛舍清敞,宾至如归,故不愿投逆旅宿也。
去桑坑里许,转过平冈,晚烟掩蔼中,见有短衫客,倒盖挂于肩,包裹负于背,踽踽前途,相去不过半里。生念前去经幕山,从葬处荒冢累累,不无
恇怯,思与结伴以助胆。乃迈步追及之。问知客系黄姓,邑南之黄村人,以公干回自郡城。黄还问生,生亦具以姓名里居告。黄曰:“先生想应试者,案犹未出,何
便归耶?”生谦词以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