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相与谈试场事,颇似阅历人,不作门外汉语。生曰:“似子吐纳,尚不腐俗,何便作衙隶营生?”黄曰:“生本书香家,胸中亦略沾墨汁。伯叔兄
弟辈,多列庠序,叔某,现以舌耕,糊口贵府。”生曰:“某即君之大阮乎?是其设帐处,与仆只一巷相隔耳。朝夕过从,甚亲昵也。与子固属世交,客路相逢,信
非偶然。”因互讯生平,及城中居止。
且行且语。一更许,前抵北城。时因考试,城门不扃,相将径入。至城隍庙前,黄谓生:“此去某铺不远,余此间小有耽搁,不得复与君周旋。明早,当诣城南相候耳。”遂别生去。
生越宿抵家,即访黄叔,言:“昨晚独行甚怯,幸遇令侄。作伴过幕山,深慰凄凉景况。令侄语言蕴籍,饶有书生气象,屈业隶役,深为可惜。”叔
曰:“某家子侄辈,无作牛马走者。君所遇者何名,其年几齿?”生曰:“令侄之名某,年近三十矣。”叔曰:“使某侄尚存,年固若是也。”生讶曰:“是语令人
大惑!岂向之见者,非人耶?”叔曰:“某侄生时,颇不顽钝,亦曾读书应试。年甫弱冠,便已物化,君诚见鬼矣!”
生恍然曰:“是矣,彼为鬼役,所由夜投城隍庙。仆自不关心耳。进庙时,未见庙门启闭,事固可疑也。惟仆本因畏鬼而求伴,不料为伴者之即鬼。今而后,将何处求人哉!”
箨园氏曰:余以是岁补博士弟子员,亦未俟案发而归。计先复轩行不过十里程,盖已在鬼前矣。求人得鬼,天下往往有此,特当其时不之觉耳。
潘封潘封者,芜湖人,家住都陡门。貌魁梧,美髭髯;勇有大力,拳法精妙,枪棒娴熟。家贫,不足以自给,遂陷为盗。然掳掠江湖,未尝杀人,以故数劫巨案,而术终不败。年垂五十,储积丰赡,子女盈膝,遂罢少年业。
捕役辈知其能,每遇难获重案,往往就之请教;或有急难者,辄慷慨周给。一日,过春谷城,遇捕管某,要入酒家小饮。时已残腊向尽,管忧窘乏。封
匆匆逆旅,囊无多金,苦不能济。适饮罢出肆,见有裘马少年,鸣鞭过其前。封曰:“君事济矣!我姑待君于此,君其追之。步年出南门,必下马而溺。君但笼其
马,请少年返辙,谓家主人尚有要语相商,彼必解金以赠。得金即返,不须过逼也。”从之,果得金一囊。
归,问封曰:“均此行道者,何由知少年之金可索也?”封曰:“君为捕役,茫不知盗乎?
彼过城而骋,加鞭以求其速,而目多左右顾,避捕也;出城而下溺,欲察后来动息耳;乃日已向晚,马行才至此,所劫必来自远道,故得金可释也。”封知盗之明,类多如此者。
身虽武士,语言温婉,人无老幼,皆得论交。或问少年行劫事,每畅谈不讳。言其生平所心折者,得两人焉,一胡僧,一闺秀,俱有绝技。
胡僧遇于潞安。时封行潞安,见有少年一车两马,一仆从役,囊有巨金。封属意焉,跨一款段,日傍车轮,或前或后;夜则同店止宿,一房仅隔。饭
后,少年来窥封于舍。封援入攀谈,始知少年固书生也。囊中所携,皆他人物。意甚怜之,遂不复萌劫取念。明日,少年披星早发。封既无事疾驱,遂晚;觉,三十
里矣。又明日,去少年愈远。屡顾往来客,无足措意者,怏怏以行。日暮且宿,闻逆旅主人言,有东京少年,车载千金装,为胡僧所劫。封知为书生金矣。
北路响马,封识行径颇熟,遽驱马聘而疾驰。一日夜,追僧及之,叱曰:“贼秃奴,行将何往?囊中宝物,乃吾友人性命。如不见还,必不留汝生路
也!”僧怒,挺刀来迎,封举巨斧抵敌。才数斗,自知不胜,脱而疾走。僧力追二里许,势已将及,封大窘。遇一破庙,后院墙高不盈丈。封一跃,逾墙而入,僧亦
随入。封伺其堕地时,自后斧其颅。颅伤,犹飞足反蹄封胫。封阻仆,而僧已脑浆迸出矣,乃解僧腰缠以去。
又尝至定陶,见一庄,人烟不稠,而仆从皆衣罗绮。夜窥其庐,荧荧华烛,照耀庭阶。时当残暑未消,诸侍婢兰汤浴罢,各摇齐纨扇,坐竹榻迎凉,
处处人声,知不可入。夜及三漏,语倦归休,珠帘放押,院宇萧条。封层层进内,径窥深室。主人翁不知何处远出,一主母年未三十,高鬟松鬓,态度嫣然,不施朱
粉,肌肤如玉,真天人也。独坐藤榻上,斜倚絺葛引枕;傍一紫檀小几,烧银烛一枝。持书在手,频频展看。无他侍婢,一丫髻雏娃,执鹤翎扇,缓缓扇其侧。又延
一更次,始呵欠伸腰,置书几上,呼婢进茗。举瓯略一吸,辄卸簪珥,展衾就睡。
封探楼阁中,白镪累累,不甚收摄。欲携数铤以去,而心恋美人不能舍。密瞩珠帏,银缸犹灿,门扉略掩,屈戍常弛。室无男子,娇弱可欺,因而色
胆如天,竟迈步以进。启幔窥之,纱裳一幅,粉膛犹露,眉偃慵眸,唇含笑晕,春睡海棠,其娇媚难以言罄。封此时,一颗头颅正不复作项上想矣。遂引手展衾,探
其胸。美人方醒,就手握封腕,腕欲断。觉《西游记》所渭“紧箍咒”者,当无此苦痛也。
封知其能,即跪而请命,百口呼:“太太恕小人无知,恩苏蚁命!”美人曰:“汝既无能若此,何便作盗?杀之,徒污人刀,归休!”一言未已,已
掷封出窗外矣。封恐复难之,即强起,腾而升于屋。回视美人,已衣而起,秉烛恁窗,笑曰:“既乞恕死,当改悔自新。若犹存妄念,死丧无日矣!”
封自是倍切戒惧,卒为善士,以终其天年云。
巴嫣嫣有孟贾之者,邑人之职经纬业者也。勤于顾杼,因而小有资本。遂贩布作客,往来淮泗间。尝私一孀妇,曰巴嫣嫣,年二十一二以来。夫本梨园子弟,为侯门臧获,饶有积储。以故巴恋金帛,未肯改适。而素性俭约,又工针黹。孟腰间绣彩层叠,尽巴娘手迹。
孟每岁半年出,半年居。不独旅人资斧,悉赖巴娘;并且年少性豪,呼卢赌彩,皆巴娘为偿债券。巴娘识孟凡五载,床头黄白物,业已十去四五。孟不
费一文,而锦衾绣枕,消受一生脂粉。习惯成自然,遂拥丽人若己有。即婢媪辈,亦奉事俨如家主。估计或不利,辄掇巴娘库藏,以弥缝阙略。权在掌握,撺掇由己。
巴娘一纤弱女子,当其一意,颟顸精明,固非所任;即耳目所及之处,犹谓吾有即若有,无所容其计较。而孟贪人狼性,吞噬无已,因说巴娘曰:
“侬之与卿,非有两人也。敢以发肤自私乎?数岁以来,多分甘润,悉置膏沃于桑梓之乡,意在为卿早营菟裘,以备鱼轩之迓。方寸之诚,卿能察之,不待侬言也。
第恐久安故土,未肯轻去其乡,彼此隔离千里,声息之通不易。吾乡桑柘,连阴比户,皆勤蚕事。计什一之利,抱布尚不如贸丝。金陵去淮城四五百里,为吾乡赴淮
适中之地,往来较便。倘益以千金资本,创丝业于白门,庶乎多财善贾。壅积既饶,则行止俱便,其时意东而东,意西而西。纵以云山迢递,不喜莺迁,而旧贯相
仍,亦安鸠拙。此所谓兔有三窟之说也,同心人岂有意乎?”巴以迷于情好,信孟已深,于是尽出藏镪,并钗饰倾筐授孟,听孟所为。
临行,巴誓之曰:“妾之性命,胥在君手。脱有差失,则喘息休矣!远道风波,劫江多盗,当时时以妾为念,未可稍任疏漏。”孟曰:“闺闱口角,
偏多絮絮,此真妇人之见也。侬未弱冠时,佣于朱富翁家,走汉皋,押运财货,动以万计,随身只一老苍头。虽有拳棒教头作护从,而渺尔丈夫,尚须听侬调度。来
往江湖四五年,从无失着。视此区区,真泰山之一撮,沧海之一瓢耳。而卿繁琐若此,夫岂有疑于侬耶?”巴曰:“不然,妇人家眼孔,不比丈夫之巨,只觉一钱如
命,故不得不一言以相托也。”孟曰:“无容过虑,自识提防也。”乃满载所有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