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一时许,愈辨愈晰,恍惚间竟为所魔。身累重赘,负若百钧。口欲喧呼,咂咂不能成声,尽力撑持,牢不可脱。久之,若有唤者曰:“文老翁来栉发矣。”始遽然以醒。
起欲燃灯,苦无火种,念对舍有为叶子戏者,乃启扉造之,述所闻于众,且言其魔。众曰:“魔亦常事,何遽见怪?”臧曰:“魔固不足异,特其词甚
异耳。”众曰:“汝不过从鼓儿词中窃得数语,便欲持以诳人?去归休,毋徒乱人意也。”臧曰:“谓予不信,请看明日。若果文老翁来栉发,即予言非妄矣。”众
曰:“姑俟明日验之。”臧逡巡乞火以去。
及门,见黑影如树,当门而立,两手招臧欲捕之,惧不敢入。复回,又以所见告。众曰:“大怪事,偏汝多见!鬼不过贪恋戏局,欲作壁上观耳。天已将曙,何难再停片刻?”臧乃留其舍,侵晓始归。
归不多时,有杖而至者,则文老翁来栉发矣。
刘二粤省俞孝廉,以大挑授四川彭水令。县民刘二,妻年少多姿,为其叔所私。叔无家,与侄共爨,拥侄妇若己有。二性懦,妇与叔枕衾昵比,恒无顾忌,
亦不敢有龃龉。乃二不怒叔,叔反怒二。二或稍染其妇,叔即愤不能平,因遣出十里外,为富室佣工。偶一夕,叔以事披星早出,适二自佣所夜返,两相值于中途。
叔问:“深夜何归?”二嗫嚅,不能对。叔咆哮暴作,适持杖在手,怒击刘二毙命。
明日,或以二死来告,叔伪构冤词,控于邑宰,即俞公也。得词后,差捕缉凶,数月不获,叔频控不已。俞访知叔与侄妇有奸,意二必为叔杀。反诘
之,叔坚执不服,言:“侄冤莫雪,所由剀切代伸,岂可以侄闭覆盆,并使叔沉阿鼻?”俞终于以情关杀命,叔系原控尸亲,难以刑勒,屡鞫不能决。
因为刘二刻一木主,每讯此案,必三漏始升厅。凡唱名,先刘叔,次刘妻,再次唱刘二,则使隶人抱木主以应。或彻夜穷诘,或更馀而罢。问毕,即
安置木主于密室,系刘叔、刘妻于槛外。如是者,已数夕,刘叔、刘妻,渐亦神倦恍惚。木主后或呻吟声,或长叹声,或呜咽哭泣声。及梦醒时,阴风惨惨,咫尺鬼
影,乍有乍无。俞密令青衣伺黑暗中,以侦两人动止。两人者初甚惊悸,既而以嗔似祝,絮絮叨叨。语低不甚可辨。
一夕,俞升厅点唱,刘叔、刘妻以次相应。及唱刘二,隶人已应矣,复有鬼声随应于后,而铁索郎当,响在耳侧。俞乃作色问曰:“刘二至乎?”
曰:“至矣。”曰:“适从何来?”曰:“自酆都狱。”曰:“汝来几日矣?”曰:“已积旬终矣。”俞震怒曰:“汝来许久,何每夕唱名公庭,汝敢抗不应点?”
曰:“二欲自呈一寸悃。惟于杀二者有不利,即于二有不利焉,故不敢暴泄耳。乞罢雷霆,详察鄙意,二不更说矣。”曰:“杀人者不可索,正需汝一决,何讳为?
且彼逞毒于汝,大仇也。汝欲以德报怨,何自惑如此?虽然,汝试言之,汝不自仇,谁好事者必为汝仇也?”曰:“杀二者,二叔是也。然以叔论抵,则二之室人,
将失所倚托,抱中呱呱者,岁甫一周。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是以惓惓焉。况叔之杀二,自是前生孽报,匪今之故,诚所甘心也。”
俞曰:“孽自前生,岂可使冤冤相报,循环无已时?
吾不汝叔罪矣。”乃令刘叔自陈。叔以活鬼不可欺匿,且宰公业有宥情,遂服。俞方论鬼使去,鬼临行,犹再四叮咛,乞使刑不及叔,宰亦诺诺无难词。然而供画狱成,仍以奸杀律,置刘叔于法。
箨园氏曰:刘二之死,控冤者刘叔也。虽有奸杀情,别无首其事者。刘叔不自承,谁则能使之承者?恐有老吏,亦无如此狱何矣。惟鬼言孽由前生,抵
有遗累。鬼力乞之,宰首肯之,使刘叔畏法之心冰销雷释,夫而后甘心输服而狱无遁情耳。此一事,往于西江舟中,因客谈酆都轶事,有俞令之纪纲罗某,极言人死
归酆都传语不谬。而举俞之鞫此案者,以为征信。乃知能吏作为,虽即随人,犹为所惑,况乡愚哉?
纤纤泾人胡常者,开设红坊于汉口镇。资本巨万,佣工数十人,屋宇深邃连数进,货物充溢。最后一楼,堆积杂物,向无人居。一日,佣工者蹑楼取物,忽飞瓦破其颅,鼠窜以下。闻者往瞰,俱为飞瓦所伤。一时腾沸,相惊以怪。
时常方以事回里,其少子章,在坊习业,虽曰学徒,固小主也。章年十六,姿容韶秀,饶有胆略。闻众言,嗤以为妄,盛气登楼,竟安然无恙,益笑众
人之诬。言怪者积不能平,章曰:“非口舌所可争,请今夕独宿楼上,以明其非怪。”佣工者,多少年选事,谓:“小主人能往宿一宵,愿共敛青蚨为胜负赌。”章
曰:“可!”则群饮酒肆中,要约以取信。坊之管钥长,欲阻其谋,而章不听。日中,先携袱被置楼上,昏而往。或请数人明炬以从,章拒却之,独白笼灯以去。
既蹑梯,有两美人迎笑曰:“小主人,何脱略至此?抛掷锦窝于污秽中,不清尘,不扫榻,谁为汝婢媪者?”章视床帐衾褥,皆陈设停妥,亦不暇审
两美人之何自来也。笑应曰:“有卿等在,仆固无事汲汲也。”乃左携右挈,联臂坐榻上。两美人仙姿绰约,年皆十六七以来。问其名,长曰纤纤,次曰蛰蛰,同产
姊妹也。绸缪衾枕,一箭双雕,绝不似小家子动含醋意。
自章住后楼,管钥长心甚悬悬。晨兴,见章下楼如旧,众始帖然,咸谓:“富贵家其福厚,妖所不敢扰。”章于楼中遇美事,秘不以告;其青蚨戏
赌,亦一笑置之。但言:“后楼僻静地,夜眠甚适。”遂尽检衣履箱笼,徙居焉。初犹傍晚始诣楼栖止,渐而白昼看妆,缠绵红粉。除两餐外,无复前厅踪迹。狂笑
颠戏,声彻楼下。坊中人侦悉其情,群相劝谏,章不能听。越数月,苟令腰肢,日加瘦损,弱态恹恹,玉山欲倒。
常自里中来,见章柴瘠不堪,骇甚。穷诘颠末,管钥长知不可讳,遂以实告,但隐其赌胆之由,止言:“两怪作祟,诱勒郎君,使宿处楼中,禁不得
下。”常曰:“妖物为害,固难为君等尤。然竟听其沉溺妖窟,亦非计也。”是夕,饬章留卧己榻侧,虽两怪不能至,而异变纷纷,从此多故。始惟人至后楼,方遭
鬼蜮;至此,则腾空瓦石,饭甑泥沙,货捆衣箱,冒烟炽火,随扑随兴。窘扰万端,无可救止。
常计穷无奈,只得送章后楼,揖而祝曰:“常家自先祖以来,世代忠厚,并非积不善之家,必降百殃以示罚。若仙姑与儿有缘,自必两情爱悦,方效
于飞,伦常大义,仙凡应有同情。岂有既托丝萝,而甘视所天之不寿者乎?儿妇之私,本非堂上人所当问。然数月以来,儿病软弱症,尪羸已极,虽数夕暂居膝下,
究竟无补于病。仙姑云游蓬岛,必有灵山妙药,可以立起沉疴。今挈儿来,窃顿首叩托,愿仙姑鉴常爱怜少子之情,饵以金丹,俾弱于亡而复存,诚肉骨之感也。生
死关头,幸勿轻为儿戏。常言尽此,惟仙姑念之。”祝毕,则委章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