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姊妹,深感常付托之意,虽数日离悰,觌面不无缱绻,而已多存祗肃。惟章以少年情种,作花里秦宫,本不能冥心学佛,连日格于严命,强割情
丝。幽思渴想,方当一日三秋,乃复喜从天降,鸳谱重新。谓欲作柳下惠坐怀不乱,则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姊妹乃动色相戒,曰:“君不畏死乎?严君之嘱,名
言不可违也。妾等虽异类,其于天性则一。所由委身,愿奉巾栉者,诚嘉偶之为妃,非怨偶之为仇也。从此房中琴瑟,常视作禁体文章。毋使悠悠之口,谓中馈有不
贤妇,以爱君者祸君,则妾等之愿也。若君必欲自堕地狱,将送君归堂上,妾等亦敛迹空山。此后脱欲相见,只可索诸无何有之乡矣。”章不敢拂,则唯唯听命。
两美人勤治汤药,晨夕无懈。视所服药,亦参苓常剂,而花露果馅,茶筅粥瓯,事事工调,深可病人胸臆。不旬日而肤肉丰腴,大有起色,常甚欣慰。讵章终不能守少年之戒,更一二月,而骨立嶙峋,仍前消瘦。
常念二女妖,终非好相识,思遣章远徙以避之。有季弟设钱肆于湖南之常德府,乃密买小舟,遣一老成伙,从章颟顸以行。至常德,季初见甚惊,及阅常书,但云章以病来投调治,而不言避妖之故。伙亦无所表白,委章而去。季以病人喜静,亦扫后楼居之。假一佣工供餐飧,司药饵焉。
乃章至之夕,二女亦至。相见之时,且喜且悲。章曰:“严命敦迫,竟不及与卿等一握手别。窃谓从此永诀,更无谋面之期。不图仍得相聚,卿卿恩
义,没齿难忘矣。”纤纤曰:“枉抛羞脸,使尽柔肠,徒取尊翁厌恶。本宜忍情割爱,各判一天,而犹相恋恋者,以之子之非甚无良也。”蛰蛰曰:“湖神威赫,要
绝律梁,履危涉险,几不免性命之忧。转而思之,何苦乃尔哉!”章曰:“自违卿等,泪眼盈盈,几欲觅死。卿等岂未之知耶?”纤纤曰:“深感君情,然苟肯俯听
忠谏,何至招忌若此?抑君自取厉耳!”蛰蛰曰:“世俗不察,总以君之病归咎我等。今虽相从远道,亦须君知自爱,方可长相聚首。否则独受骂名,惟有决然舍去也。”
嗣是,章持闺训,虽亦略戒色荒。然而花月场中,谁则果于惜命者?是以痿顿之形,卒颓而不振。久而暗室之私,渐传众口。季亦大为骇异,邮书问
常,始知章固避妖以迁者。然陷溺已深,势不可以复挠;又数月愈益不支。季思章虽情同己出,生死略无嫌忌。但兄之托章于我,所以求生也;今即无以副兄托,而忍坐视其毙耶?
此地不可复留,汉镇不可复反,转辗思维,无如送归梓里。使章去而妖不从,固可全章于生;即章去而妖从,亦可妥章于死。然知章情已不可夺,若
明告之,必有抵牾。乃托词以语之,曰:“去此三十里,良医某有回生之术。今已具舟河下,盍往就治,当庆有瘳焉。”
章诺之,而入辞于楼。则凡章之一丝一缕,无不检而置诸笼,趣章尽携以行。章言:“数十里往返,但晨夕事耳。何必多所携取?”纤云:“既就良
医,必病愈方返。时日未可卜,什物当取便也。”章信之,不复置议,遂别而行。舟既发,则泛滥远驶,不知所届。章询从行者,始知叔之绐己也。方悟两姊妹罄括
束装之故,启笼阅视,皆己物,惟绣巾一幅,以彩线分缀洋蚨十枚于上,则两姊妹之所赠也。
抵里后,延医诊治,服参苓数月,病亦痉可。此道光二十二年事,迨二十六年,章复至汉口,情系两姊妹,虔心默祷,欲求一见,不可复得矣。章言分袂时,蛰蛰妊身,已四月有馀。璋瓦不可知,若男也,时可总角就塾矣。
箨园氏曰:是狐也,若求天下佳男子,何处不可得,而必双蛾一茧,沾沾于胡氏子哉?岂果因缘之说,虽异类亦有不可逃者乎?观其闻胡常之正论,而
戒章于色;秘胡季之阴谋,而趣章于行,固不愧为贤女子也。蛰蛰之产,为男为女,其后或归章,或不归章,俱未可知。第二女既能决舍于章归泾上之时,又何难割
爱于章徙湖南之日哉?意者,缘有未尽与?抑豆蔻之含胎,不再阅四五月,不足以验征兰之信与?
朱大善朱大善,泾之东乡人,客武穴镇,为朱大兴县烟栈掌计簿。忽一日,立而反蹶,眉竖目张,口泛涎洙,昏不知人。谵语喃喃多怨词,细察之,盖厉鬼之索债前生者。
固诘其详,答云:“朱固我之契友也。然已托生四世矣。其最先一世,朱与余亦同为泾产,所业为行脚汉。余之姓洪,朱之姓胡也。同抱邮筒银橐,往
来泾汉间。胡有眷属,而余则年逾四十,尚游泳以鳏。虽有胞侄,浪荡不习生业,非克家之令子。辛苦行囊中,私蓄三百金,秘不泄于人。契如胡友,不之知也。一
日,挟汉江函信,与胡友同舟。返泾中途,疾作且殆,自知不治,因告胡友曰:「我两人义均兄弟,今且永诀,特有所托于君。余行囊中有金三百,瞑目后烦君视
殓。计持此金,经营旅榇、归正首邱外,尚有馀资。洪家小竖子,虽甚不材,然系吾兄一脉之延。宗祧所托,义犹吾儿也。下葬后,乞检馀金付之,期无馁若敖之鬼
焉。」胡友任殓任葬,俱如所嘱,惟馀金尽饱私橐,并无一铤俾洪氏子。余时心怀冤抑,欲待胡死一决,不谓余守湖北,胡死泾上,数千里稽察所及,胡已托生直
隶,由直隶而转生山西,由山西而复生泾邑,即今之朱大善者是也。余待彼已近百年,阴曹之需费,非寻常可比。今特索前生债,以弥阴曹之空。债不偿,讼不能罢也。”
浃旬之间,不惟大善病狂,栈内种种作祟,闭门不通贸易,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仍以问之病者,则言:“余已控词本地城隍庙,移牒泾县,咨取原
案。案委邑土地来镇,共听斯狱,今须朱大善呈覆牍焉。”闻鬼言者,以为阴曹之狱,未易诉也。或言南市某甲,善具狱词,乃召而商之。甲至,谓:“阴狱之与阳
律,其理一也。既负洪翁债,当具限状,以约清偿期。然幽冥异路,未可以金银归赵。计惟有冥镪可焚耳。”
因具诉词,言:“当日致误所托者,并非有意愿作负心人。但恐洪侄不材,到手黄金,涸可立待。不如假作资本,岁权子母之利。洪之蓄积,既不至
一朝耗尽,某亦略沾馀润。俟丰腆后,或算交乃侄,或为置祭田于祠,以传之永久。不图一病偶染,未及清厘而遽嗟溘逝。此则当日负托之由耳。今乞准立十日之
限,多焚楮镪,倍息以偿。”于是,出其俸银四十馀金,悉市楮镪,以焚于庙。
病者复言曰:“四世之债负,已倍息算结矣。清偿之外,尚馀数千金,已代朱大善登簿寄库。待朱寿终时,可报名自取也。余藉楮镪力,输帑丰赡,
业奉阎君旨,往生休宁汪氏家,当由不读得官剌史。倘念旧好,可往访于休宁,则谋面有日也。”言既毕,朱病若失。问其病时所作,茫不记忆矣。
然南市某甲,自诩狱词之力,能脱朱于死,而所费且不甚奢。因之勒索重谢,谓非百金不足以称报德。街之左右邻,相与调停,卒报以四十金,甲殊不满意焉。
箨园氏曰:冥钱之制,所以济报鬼者用意之穷也,岂真有鬼市焉,为之通缓急哉?朱大善事,传闻于族人大茂。茂开伞铺于朱栈对门,事系目击,应非
子虚。第以行脚汉而能积金三百,且常置行囊,似非情理之宜。又所称洪姓、胡姓,皆不言其名,相去百年,无凭考证;而且控理之案,不闻质讯于公庭;输帑几
何,遽博高官于来世;馀银寄库,既无券据;休宁过访,亦只空言。他日取银乌有,谋面无人,又何处寻此洪鬼面责其妄哉?窃意此即冥界中之南市某甲捏词冒诈者
耳,非真有所谓洪姓冤魂也。
谋代鬼歙邑田翁,设肆藤溪,去其家七十里。一日,因店有急务来召,夤夜由家赴店。是夕,天微阴,月色不甚爽朗。隐约间,有少妇尾其后。每遇桥梁,未
见超越,辄先翁而过。翁讶其异,且少妇夜行,安得无一人作伴?若因斗口而逃,则不应鬓发裙衫,悉俱完整。心窃疑其非人,就讯之。妇曰:“妾缢鬼也,然不为
翁祸。前有伏魔圣殿,碍不得过,尚欲藉光带挈也。”翁素负胆,许之。